臣要善终 第133章

为了活下去,从上到下,从家主到最小的孩子,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出一点错;

愈是鲜花着锦,愈要万事小心。

生存如对弈,那么多人盯着他们,一着不慎就会败得尸骨无存。

今日笑对着,明日就将扑上来,啮咬他们还没腐坏殆尽的肉和血。

思绪一飘到这儿,他又觉得喉咙间束得他喘不上气的桎梏松开些了:

这些人情世故,比断头的尸首还恶心百倍,仅仅杀死一个肉身的人又算什么?

他眼睛钉在了地上,抬不起来;

爹上前来拉他,他就懵懵懂懂被牵着,往前走。

走到主案后面,走到舆图前,被按在主帅的座位上。

€€€€这不是他该坐的地方!

他猛地回神,要蹿起来,又被主帅按回去。

这位年不满四旬,有时却又不得不接受别人一句“老侯爷”敬称的忠瑞侯;

此时双手都按在儿子肩上,几乎是要挟般逼迫对方看向自己。

这么混混沌沌的可不行,怎么接管杨家?

杨戎生盯紧了儿子,一字一句道:

“杨家的人,向来都是如此。”

“…………!”

杨驻景飞快眨了几下眼。

他听懂的很快,他突然就放心了。

虽然这释怀的契机来的太快,几乎要呛着他,硌着他,绊他一个跟头;

可是他确确实实是不怕了,也不厌恶自己这破性子了。

爹正常得很,这么多年都瞒住他,爹一定有办法的。

只要他学,调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也能做常人眼里的满身正气之人。

但……

在这一刻,这父子二人心里,竟都升起同一个例外。

老忠瑞侯的小女儿、现任忠瑞侯的胞妹、世子的亲姑姑……

€€€€杨琼。

为贵妃时她那样柔婉,那样顺从,那样淡泊;

贵为六宫之长,却永远端着一副和善的笑容,受所有人敬慕喜爱。

如何解释她呢?

……

杨琼吐掉嘴里的草棍儿,一脚踏上眼前新鲜的尸首。

那人胸骨顿时喀喇喇几声凹陷下去,凹成个€€人的弧度;

有两根断骨穿出皮肉,突出来,往她靴尖抹了些红红黄黄的膏脂。

杨大侠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匕首,蹲下来;

拿刀尖挑开死人眼皮,伸出两指掏了颗眼球,随手往旁边的小盘上一甩。

那眼睛是绿的,落在盘上像个琉璃球儿;

骨碌碌滚了两下,才被一同拖拽下来的那条软肉止住。

“……下贱东西。”

她对着那缺了东西的死人脸,恨恨骂了一声。

余霜递帕子给她擦手,又低头专心给金错刀上油,接了两句。

“唉,大楚有万国来朝,本来任是什么人也不下贱的。”

“唯有做了下贱的事,才成了下贱的东西。”

该说不愧是宫中待过的,只两句话,就把这位杨姓侠客的言行都扭成了光风霁月替天行道。

“我拿回去,呈给陛下?要不要包一包?”

这人是鞑子。

此处却是近京城的地方€€€€并非说大楚不许外人入境;

而是此人已鬼鬼祟祟行动多天,经柳矜云的势力齐心留意探查过;

证据确凿,应当是在与某些人私联;

杨琼这才设计埋伏,将人截杀,以期取得消息。

正要大战,却有人通敌,这件事若查明白了,九族十族怕是不够杀的。

但翻过一圈,对方事情做得小心,没有留痕迹;

她们却都有猜想……

“不必,他什么性子我清楚,自不会怕这个。”

好歹身上也带一半杨家血脉,姜孚向来也是个天生无惧的性子,只是装的温吞。

再者,连这都怕,还怎么做帝王?

杨琼哼着小调。

她心里有点儿挂念家人,不过也就一点儿,不多;

€€€€已死之人才自由。

她自由的很,无拘无束,一时半刻不想回去,怕有缺心眼的走漏风声。

如今她闯荡江湖,来去都从心;

做这些事也是为侠为国,不受人支使,心中自是无限畅快。

若是那个人,应当也会这么做……

她收好东西,起身,在新草上蹭蹭血污的鞋底;

手上还是黏糊糊脏兮兮的,她懒得再擦,就想着回去的路上哪里有溪水。

善后之事也不要她处理,宫里的暗卫才要操心呢。

哼,大侠。

侠之大者,就该如此;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她看着身后替她捧刀,好像抱着什么宝物似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满眼仰慕;

就像她当初看康雪一般。

她就心情更好,先起了话茬:

“我哥哥的头两个儿子,景儿清儿;”

“一个名叫’驻景‘,一个叫做’荣清‘。”

“一个’景‘字,一个’荣‘字,都是前朝末代皇亲用过的封号,照说不怎么吉利,不该这么放在一块儿。”

“你可好奇,他们为何如此?”

余霜略作思考便答:

“臣听过些外人的说法。”

先太后虽不许她称太后了,却不阻拦她自称“臣”;

说是有权力是好事,多提提也无妨。

“这两个字,代表那两个人,我朝本该不喜欢的。”

“可是本来又是很中听的字:”

“’景‘是太阳,不能缺了太阳;’宁‘又是安宁之意……若这也要避讳,那天下迟早都没了字用了!”

“因此侯爷为他人着想,自己先犯了这个禁,以示前朝苟延残喘之辈也不过尔尔;”

“有他用过,后来人也都能不受拘束了。”

“虽怪,却是为天下人解禁。”

杨琼笑了一声,有点轻蔑的意思:

“果然人富贵了,谁都替他编好话。”

“你们也是看得起他,他哪里有那么多玲珑心思€€€€”

“不过是为了彰显个纪念:”

“景隆、荣宁二人都是他所杀。”

“驻景”,谓之令太阳停驻空中,背出常律,止住其运转生机;

“荣清”,实为“清荣”,谓之清除余孽,为圣人分忧。

听起来那样英武、那样清冽的名字;

实则也不过是忠瑞侯偷偷纪念自己功业的勋章罢了。

余霜蹙起眉:

“……那大公子二公子可愿意么?”

儿女本不是来给双亲做奴婢、做功碑的;

这名字有危险,真不知得了的人如何想……

杨琼摆摆手:

“不是玩弄他们俩,只是我家向来取个有趣的旧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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