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活下去,从上到下,从家主到最小的孩子,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出一点错;
愈是鲜花着锦,愈要万事小心。
生存如对弈,那么多人盯着他们,一着不慎就会败得尸骨无存。
今日笑对着,明日就将扑上来,啮咬他们还没腐坏殆尽的肉和血。
思绪一飘到这儿,他又觉得喉咙间束得他喘不上气的桎梏松开些了:
这些人情世故,比断头的尸首还恶心百倍,仅仅杀死一个肉身的人又算什么?
他眼睛钉在了地上,抬不起来;
爹上前来拉他,他就懵懵懂懂被牵着,往前走。
走到主案后面,走到舆图前,被按在主帅的座位上。
€€€€这不是他该坐的地方!
他猛地回神,要蹿起来,又被主帅按回去。
这位年不满四旬,有时却又不得不接受别人一句“老侯爷”敬称的忠瑞侯;
此时双手都按在儿子肩上,几乎是要挟般逼迫对方看向自己。
这么混混沌沌的可不行,怎么接管杨家?
杨戎生盯紧了儿子,一字一句道:
“杨家的人,向来都是如此。”
“…………!”
杨驻景飞快眨了几下眼。
他听懂的很快,他突然就放心了。
虽然这释怀的契机来的太快,几乎要呛着他,硌着他,绊他一个跟头;
可是他确确实实是不怕了,也不厌恶自己这破性子了。
爹正常得很,这么多年都瞒住他,爹一定有办法的。
只要他学,调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也能做常人眼里的满身正气之人。
但……
在这一刻,这父子二人心里,竟都升起同一个例外。
老忠瑞侯的小女儿、现任忠瑞侯的胞妹、世子的亲姑姑……
€€€€杨琼。
为贵妃时她那样柔婉,那样顺从,那样淡泊;
贵为六宫之长,却永远端着一副和善的笑容,受所有人敬慕喜爱。
如何解释她呢?
……
杨琼吐掉嘴里的草棍儿,一脚踏上眼前新鲜的尸首。
那人胸骨顿时喀喇喇几声凹陷下去,凹成个€€人的弧度;
有两根断骨穿出皮肉,突出来,往她靴尖抹了些红红黄黄的膏脂。
杨大侠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匕首,蹲下来;
拿刀尖挑开死人眼皮,伸出两指掏了颗眼球,随手往旁边的小盘上一甩。
那眼睛是绿的,落在盘上像个琉璃球儿;
骨碌碌滚了两下,才被一同拖拽下来的那条软肉止住。
“……下贱东西。”
她对着那缺了东西的死人脸,恨恨骂了一声。
余霜递帕子给她擦手,又低头专心给金错刀上油,接了两句。
“唉,大楚有万国来朝,本来任是什么人也不下贱的。”
“唯有做了下贱的事,才成了下贱的东西。”
该说不愧是宫中待过的,只两句话,就把这位杨姓侠客的言行都扭成了光风霁月替天行道。
“我拿回去,呈给陛下?要不要包一包?”
这人是鞑子。
此处却是近京城的地方€€€€并非说大楚不许外人入境;
而是此人已鬼鬼祟祟行动多天,经柳矜云的势力齐心留意探查过;
证据确凿,应当是在与某些人私联;
杨琼这才设计埋伏,将人截杀,以期取得消息。
正要大战,却有人通敌,这件事若查明白了,九族十族怕是不够杀的。
但翻过一圈,对方事情做得小心,没有留痕迹;
她们却都有猜想……
“不必,他什么性子我清楚,自不会怕这个。”
好歹身上也带一半杨家血脉,姜孚向来也是个天生无惧的性子,只是装的温吞。
再者,连这都怕,还怎么做帝王?
杨琼哼着小调。
她心里有点儿挂念家人,不过也就一点儿,不多;
€€€€已死之人才自由。
她自由的很,无拘无束,一时半刻不想回去,怕有缺心眼的走漏风声。
如今她闯荡江湖,来去都从心;
做这些事也是为侠为国,不受人支使,心中自是无限畅快。
若是那个人,应当也会这么做……
她收好东西,起身,在新草上蹭蹭血污的鞋底;
手上还是黏糊糊脏兮兮的,她懒得再擦,就想着回去的路上哪里有溪水。
善后之事也不要她处理,宫里的暗卫才要操心呢。
哼,大侠。
侠之大者,就该如此;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她看着身后替她捧刀,好像抱着什么宝物似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满眼仰慕;
就像她当初看康雪一般。
她就心情更好,先起了话茬:
“我哥哥的头两个儿子,景儿清儿;”
“一个名叫’驻景‘,一个叫做’荣清‘。”
“一个’景‘字,一个’荣‘字,都是前朝末代皇亲用过的封号,照说不怎么吉利,不该这么放在一块儿。”
“你可好奇,他们为何如此?”
余霜略作思考便答:
“臣听过些外人的说法。”
先太后虽不许她称太后了,却不阻拦她自称“臣”;
说是有权力是好事,多提提也无妨。
“这两个字,代表那两个人,我朝本该不喜欢的。”
“可是本来又是很中听的字:”
“’景‘是太阳,不能缺了太阳;’宁‘又是安宁之意……若这也要避讳,那天下迟早都没了字用了!”
“因此侯爷为他人着想,自己先犯了这个禁,以示前朝苟延残喘之辈也不过尔尔;”
“有他用过,后来人也都能不受拘束了。”
“虽怪,却是为天下人解禁。”
杨琼笑了一声,有点轻蔑的意思:
“果然人富贵了,谁都替他编好话。”
“你们也是看得起他,他哪里有那么多玲珑心思€€€€”
“不过是为了彰显个纪念:”
“景隆、荣宁二人都是他所杀。”
“驻景”,谓之令太阳停驻空中,背出常律,止住其运转生机;
“荣清”,实为“清荣”,谓之清除余孽,为圣人分忧。
听起来那样英武、那样清冽的名字;
实则也不过是忠瑞侯偷偷纪念自己功业的勋章罢了。
余霜蹙起眉:
“……那大公子二公子可愿意么?”
儿女本不是来给双亲做奴婢、做功碑的;
这名字有危险,真不知得了的人如何想……
杨琼摆摆手:
“不是玩弄他们俩,只是我家向来取个有趣的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