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131章

主帅此时终于舍得出声,茶碗往舆图上一搁,哼了一声:

“怕是放在别人身上, 根本算不得’伤‘吧。”

那根鸽子羽一看便是督军太监宁蕖那薅来的, 是谁插的一想便知。

……

杨驻景确实受了伤, 虽不大,却很险, 并不像他亲爱的爹揣测得那样矫情。

对面的鞑子看准了他是领头的,一支羽箭飞过来,瞄准了他眼睛;

他闪得快,只箭尾在他脸颊上割了一道。

€€€€幸而是箭尾,他常听说这些混帐东西在箭头上淬毒。

脸上疼,他顾不得,搭弓一箭穿了对面喉管;

那鞑子从马上栽下去了;

他又两箭,又是两人。

圣人赐的弓力道刚好,承得住他的力气;

一中,便是箭身全穿进去,只剩箭尾卡在外面,任是什么甲也撑不住。

他队里的人虽都是精锐,反应仍比他慢半拍;

回过神也都抽出武器来迎上去,算是稳住了局势。

兵器新而锐,人又沉着,赢得不算太难。

待杨小侯爷晃晃悠悠回来时,脸上的伤口都差不多凝上了;

只有一道血痕淌下来,干涸在脸上,衬得那道横着的红褐色像只闭着的眼。

杨荣清得了消息,终于不再躲人,早早在营门口等着;

倒是破天荒也穿了甲胄,像是等不到人就要抢马出去找了。

不少人在远处暗暗叹着兄弟情深,杨荣清也不理会,只抻着脖子往外盼。

盼到了人,人身上倒溅了半身血。

杨驻景一见着弟弟便立刻下了马,手上还拎了颗头,神情兴奋小跑过来。

周围人都赞他们这一次小遭遇战赢的漂亮,小侯爷却摆摆手客气两声就谁也不再理,只找自己的胞亲兄弟。

旁人看不出,杨荣清却看得很清楚:

他兄长的眼神不对劲。

仍是亮的,仍转的很快,含着说不尽的冲动意气;

却和往常都不同。

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他听说许多人第一次杀人都受的冲击很大,一时间精神错乱了的也不是没有;

这一支队伍其他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人,本想着专护着主帅家公子见见世面的,没成想要真的与敌人动手。

而杨小侯爷又偏偏争气,临阵不畏,占的功劳大;

同队都道他是天生英勇,只顾着赞赏,哪里有人关心这些?

杨荣清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此时竟伸出手,去扶这位向来比自己胆大了不知几十几百倍的兄长。

杨驻景也果然搭上他的手,神情兴奋,问他:

“爹呢?”

“……爹在主营。”

“我去找他,你和我一起去。”

他兄长不知是疯了还是怎的,或是对自己的动作已经全无觉察了,竟把手里的东西往他怀里塞。

€€€€血淋淋的人头,眼睛还没闭上,是浑绿色的。

难道他也被影响,一起疯了么?

杨荣清来不及多想,手比心快,回过神时竟已接过了。

鞑子的头发是卷的,又硬,扎成辫子仍然扎手。

“……”

杨驻景见他接了,就喜笑颜开,像是送出了份精心准备数年的礼物;

满手黏糊糊的血,就来拉他:

“走。”

那颗人头一到他手里,他就好像也魔怔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今夕何夕了;

身体也不受控制,分不清是想不想去,已先往后撤了半步,行一礼:

“兄长去吧,恕我不能随从。”

他兄长的表情又困惑起来,幅度大得有些夸张;

杨荣清就更加确信了:对方此时的状态绝非正常。

好像又迟钝又灵敏,不紧不慢,又有些用力过猛;

眨一眨眼睛、脸转个角度,都像是使了全身力气。

还是快让爹看看吧,爹总有办法的。

杨驻景也不强求,搓了搓手上凝固的血,扑落扑落,神神叨叨地走了。

杨荣清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问那些老兵:

“劳烦,这样东西该放在哪?”

那些久经沙场的精锐兵士却都见鬼似的看着他,缩在一起,给他指了指登记的地方。

如此一个白面书生似的长相,又没杀过人;

竟能如此平静地拎着人头,好像拎着半棵白菜似的。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杨家两位公子看来是没有一个善茬……

……

他撩开门帘,主营里竟只有爹一个人。

爹是在迎接他€€€€不对€€€€也可能是要骂他打他了。

杨驻景强行镇了镇将要沸腾起来的心绪,规矩行礼,称声“主帅”。

军营里哪有父子呢?

该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过,军营里应当是可以有兄弟的。

他每天荣清长荣清短的,也没人不许他叫。

主帅本面向着墙上挂的舆图,闻声顿了顿,才缓缓转过身来看他。

绷着表情,明暗不定,问他:

“你杀了几个?”

为何只问他?

还有那些叔伯们,不对,或许,该叫哥……?

他神游天外,只听见自己说:

“四个。”

“前三个、用的是弓;”

“最后一个靠的太近,就拔了他的刀。”

那人贴近要撞他的马,卡住了他出鞘自己腰刀的角度。

他扫了一眼,拿弓抵了一下;

一伸手,便也就摘到了。

“……很利,好用。”

他低着头,瞪着眼,说的是那把刀。

砍头很快,只一下的事儿,那些卷毛就扬起来了;

可惜砍过后就豁了口,此时应当正在战利品堆里萎靡躺着。

主帅仍盯着他,他没抬脸也能感觉到。

军营中,末将回话本该直视上级的;

他这样本该受军棍的,可是他立了功……立了功?

对,立了功。

他在心里点点头,给自己看。

“感觉如何?”

爹问他。

这一次是爹了,主帅不会问一个小千户这种话。

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事,杀人却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该习惯的。

“…………”

杨驻景低了低身,有些驼背、佝偻,头也低了低;

眼神从左边飘到右边,又原路飘回来,张张口,说不出话。

于是他又抬起只手,搭上鼻梁,半捂着脸,但不遮眼睛€€€€又快速眨眨眼。

总之只是竭力装出在思考的样子,让对方看;

其实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脑子根本一点也不曾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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