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129章

幸而明月独照他。

……

英明无双的圣人到底还是被以“臣尚有些布置”的理由被塞去了浴室;

临出门时他回头看,见帝师坐回了原处;

仍笑着,唇色殷红,打趣似的叫他早去早回。

他于是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跨过门槛,又听见身后人慢慢道:

“若不是泡久了头晕,我本该在那等陛下的……”

姜孚愣了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飞过一道绯红,低下头快步走了。

他无心去理水是温还是热,是清还是滑;

只知胡思乱想,见水雾氤氲都要伸手去搅成乱流。

他曾读过许多诗,拿那些拟过自己的许多心境;

比来比去,只觉得那并不是“怨”,而是“慕”。

因思恋而消瘦,因爱意而踌躇;

古往今来的人,本都是一样的;

看过同一轮月亮,心中也会生出相似的爱慕。

无论为何人,在何时;

只要有了这一种柔软的情感,就好像坚韧起来。

变得无坚不摧,变得无所畏惧,任是山崩还是地合,都敢于直面而不改颜色。

因为他有了所求。

奉德十二年的七皇子,本以为自己将在那些世家的拉扯间浑浑噩噩度过一生;

编排好的路,一群蝈蝈儿似的兄长,还有钉死的笼,

他还小,却对自己的不幸深有感触。

可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让父皇失望,也不让母妃忧心,更无法仅靠自身脱出这死局;

所以他就那么浑浑噩噩活着,任无理的风向和潮流去推他搡他。

可是有一日,春和景明,风暖的正好;

他折了一朵小花,到御书房去。

有人叫他,他就抬头;

见那人的眼睛好漂亮,灵动而美,琥珀似的浅,只定定看着他。

他天生有种读懂人心的能力,天生就能体味到他人的情感。

彼时彼刻,他确信:

他虽还不认识那个人,那个人却爱他。

……

吱呀门响,夜风入帘。

君王披着墨发如瀑,矜然踏进门内。

屋中人坐在一片大喜的红色中,着一身红衣,手中一支翠玉簪子,正在灯下细细看着;

见君王来了,他就起身,注目着,并不迎上去。

只是将手搭上了床围,倚着,微微俯身;另一手捏着那支翠绿,轻轻别进了腰带。

那腰带的结不知是如何系成;

一挑,竟就散开了。

……

此刻红烛高燃,正当顾惜春宵。

第91章

倘若一朵花错过了一个春天, 忘记了要开放,会如何呢?

冥冥之中,世间万物自有一种守恒。

盈则余, 损则亏。

倘若睡了一个春天,来年就会开的加倍娇艳€€€€虽无法将错失的盛放完全弥补回来, 但终究是积攒下;

要释放出许多旧的期望, 又要诉说心口处错过的雨露。

倘若是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春天呢?

沈厌卿迷迷糊糊想着。

他从前以为自己命短, 又注定孤身一生;

听的、学的都不过是:情爱是缺陷,是软肋,又是他们不配获得的东西。

因此他无需想, 也无暇去想。

他只要克制好自己的行为,顺从一切安排,完成那些荒唐可笑却又在他眼中无比崇高的使命,最后寂寂无名地去死就好。

真的甘心么?真的甘心么?

他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些呜咽似的声音,于是也就分不清自己是否在为此而哭。

他少时听人说, 人的福气是有限的,得了一样,就一定要失去一样;

他又听另一人说过:

若是如此,像我们这样生来就干干净净,一无所有的下贱奴才,看来是福气都在后头呢!

那他时不肯说,却在心里暗暗地笑,有什么“后头”不“后头”的呢?

这样短的命, 这样脆弱的、注定要熬空了的身子, 这一辈子哪里有机会?

€€€€怕是要等来生吧。

可是此时又确然有无穷无尽的欢愉攫住了他, 使他发觉自己被深重得要萃出水来的爱意包裹着;

他向下坠,又从束缚中解脱开来;

往后仰着, 昏昏然向上看着,

有火烧着他,有云彩托着他,让他快乐得几乎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来生?真有来生么?没有又能如何?

不值当的东西,都比不过此时他€€€€

“老师竟在这种时候分心?”

他被环抱住,身后传来学生玩笑似的责怪话语。

那双手的温度比他的皮肤、他的肉还要烫,比他的血还要烫;

一触碰到他,他就像是性命受了威胁那样战栗起来。

既因为畏惧,又因为不受控制的兴奋。

他心中有笼子破开了,笼里的东西像星辰离了天幕似的,飞速割开一切的障壁和踟蹰,留下深深的烧痕。

他所学的,他所铭记的,他过去奉为圭臬的;

此时此刻都变得一文不值,灰暗得再没有人愿意看一眼。

蜉蝣如他,他似蜉蝣,酥酥然从胁下抹开了膜翅,要渡海去;

振着那样脆弱,那样透明的两张薄片;

飞过京郊山中的蝈蝈笼,飞过宫门前的长街,飞过允王的王府,飞过披香苑的桃李花€€€€

越过一切馨香的、灼热的、剔透的、要在心上硌出血的东西;

去寻雨拿云,去追风揽月;

去捕,去烫下烙印,去扭回一切错过的契机;

最后与一颗向来与他全然重合的心,会和于天幕垂下之处。

……

三更鼓响,披香苑寝殿传了一次糖水。

沛莲在灶台边上打了半宿瞌睡,一被叫醒,匆匆把头发理好扎紧,几乎把眼角吊到了后脑勺去。

她也顾不得勒,匆匆盛好温了几个时辰的甜汤;

持着灯,挑开帘,端着往殿里送。

最里面的帐子挑不得了,她就恭敬跪下,双手奉高,眼观鼻鼻观心。

若不是宁蕖打仗去了,此时合该他来的€€€€唉,不过也没差。

圣人伸手出来,将糖水拿进去,而后是些低低私语,是些轻轻的啜饮声;

而后碗被原样还回来,里面的东西只少了薄薄一层皮儿。

虽然熬了半宿的汤没被喝下多少,沛莲却不觉得不满,只是高兴。

她的灯里亦是一支红蜡烛,此时搁在地上,低头看去,就可见汪汪盈着的一小池红泪。

和那涨着亮光的,几乎发白的一小簇火苗。

转出门去时,她那不争气的,极灵的耳朵似乎听见了含糊的一声:

“信君……”

随后即是有重物落在床铺上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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