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采青用手护住对方的脖颈,试图传递更多暖意过去。
他摸到无力的脉搏和止不住的颤抖,他也抖起来。
“你该做个诗人的……算了,算了、咳咳。”
御史的头更晕了,思绪更乱了,他闻到的铁锈味越来越浓,几乎要呛死他。
如果在飞土逐€€的上古,他们这样一定会一起被猛兽撕碎,成为野鸟的腹中餐。
但他们如今在他贷下三年的小屋中,连风雨也吹不进来。
圣人制造了房屋,人就和外界隔开来,有了巢,有了闭塞的去处,有了隔阂。
风采青渐渐不害怕了,不怕死亡,不怕别离,也不怕不知是否存在的追兵;
不怕认识此人引来的麻烦,不怕明日之后为了守诺而招来的目光或是猜疑;
不怕京洛的风尘,不怕风浪,也不怕和家乡相似的雨。
他只是拥紧他的知己,接受了一切残酷,静静等待结局。
他还要去写折子呢。
许久没写过了,不知下笔可还顺么?
……
二十二戳了戳他后腰,把他从那被上身了似的状态里叫出来。
“咳,你会折草蚂蚱吗?”
“不会……”
“哈哈,我会。”
暗卫笑了一下,扯着嗓子,竟吟起两句诗,勉强算是抑扬顿挫: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他扑腾了一下,似乎想动作去拿什么东西,但终究没爬起来。
于是他就靠在风采青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顺着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内衬左袋,丢在你门口。还有些纸片,你看快些。明日自有人来收拾,无需你费心。”
“快去吧,勉强你了。”
说的是勉强他这个几年不提笔的人去写折子。
他明白的,这种境况,只有让他这个举止异常的去做,才显得够分量。
二十二找上他,不止是因为知道他的住处,还是为了他在御史台所谓“哑巴”的名头。
没别的意图。
这两句话很连贯,好像回到了第一面相见时的意气。
但再也没有了。
风采青抱着冷下去的尸体,本该哭或是怕的,却不知是不是被对方不合时宜的吟诗影响,竟也喃喃自语起来:
“东、方、须、臾、高、知、之、……”
……
次日早朝在百官到齐时,突然临时宣布中止。
可是几百人既到了,就都张开了眼睛。
挤挤挨挨,或远或近,都看见了€€€€
那官仅七品,随朝还要轮值才能上殿的年轻御史;
此时竟上了阶,跪伏在皇帝脚下,比沈少傅从前站的位置还要高。
他双手捧着一份折子,高高举过头顶。
殷红色的封面,殷红色的字迹。
好像要代过其上书着的人命,再滴出血来。
……
“左侍郎到谦……法司鞫审,情罪确凿。着即磔于市,家属流三千里,财产没官。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第65章
风采青正沉默, 见帝师神色似有所动。
他心中一动,半作转身,顺着对方目光的方向看去。
见门边上倚着个桃红衫裙的少女, 插了满头红粉花朵,间杂许多金银, 几乎成了个盆景。
云肩上尽是层层叠叠的绣片, 缀着珍珠宝石, 服制上看不出身份€€€€实在是比公主还要华贵。
虽说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都爱美,可打扮成这样还是太过夸张;
若是走出门去,必定显眼到了不容于世的程度。
她半低着头, 闷闷盯着风采青,盯得这位六品朝臣一阵心虚,花了一时半刻才确认自己确实不曾见过她。
“……”
她绞着帕子踟蹰,下眼睑缩动了一下,转开眼睛。
“……我是二十二。”
藕荷色的帕子扑一声响, 被她尖尖十指戳出几个窟窿。
“€€€€我们知道你。”
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再看风采青,转向皇帝和帝师的方向,神态转为恭敬。
“帝师,沈家遣沈雁姑来了,要见您。”
沈厌卿轻轻“啊”了一声,无奈笑出些气音,道:
“还真是事情都赶到一块去了。”
风采青一怔, 知道是有事, 自己不便打扰。
“陛下, 帝师,我……”
皇帝不答他, 只看向帝师,似乎在询问意见。
杏红衣服的帝师则展颜一笑,动袖招他两下,示意他留下旁观。
“早晚要一起做事,也不是划党分类的时候了。你€€€€就在这听着吧。”
风采青应下,待要站到一边去,一回头却见宫人为他设了座位。
“这、这€€€€”
他不敢坐,急急回身。
帝师却噙着盈盈笑意看他,双手揣进袖中。
“有什么受不起的?坐吧。”
“就当谢你,代我帮衬陛下这些年。”
“若没有你,那些麻烦还真不好办呢。”
秦家的旁枝,条条都扎进新王朝的深处,夺着雨露,吸着血。
哪怕是惠王的死,也没能让他们蓬勃的野心有半刻停歇。
只是隐蔽起来,遮掩过去,叫人摸不见也找不到……
一旦寻到了哪怕半点破绽,就必须立刻出剑;
填再多的人命、再多的代价,也不能放过那一个瞬息。
谋略无论如何趋向完美,毕竟会有缺漏;人力即便抛却生死,终究还有尽时。
局外的七品小吏与影卫首席的偶然相识,竟在几度春秋后补上了这天网的最后一块碎片。
……
二十二引进来一个女子,婢女打扮,衣服颜色素而深,鬓边却插一支颜色亮眼的珠钗。
沈厌卿心中了然:
这是她们家主的首饰。
别在她头上,就意味着她能代家主说话。
女子跪下问安,动作轻缓,膝头触地听不见一点声音。
风采青一见这就敏感起来,知道这又是个身上有功夫的。
上了这么多年朝,还是第一次发现,身边处处都是高人。
看来庙堂之间亦有江湖啊……
“沈家雁姑,见过陛下、帝师。敬祝陛下万岁,帝师千岁。”
“见过首席,见过风经历。”
她连着说了这一串,语速很慢,不见停顿。
似乎认识在场所有人是京城某某小家族某某侍女的必备知识,没什么奇怪。
风采青见她认识自己,一阵惊诧,心中快速回忆起沈家相关的事情来。
自沈帝师离京,沈家就几乎销声匿迹,一点动作也没有了。
偌大一家子人,竟连婚丧嫁娶的事情也无,终日安安静静,也不与外界交往。
旁人都道,这是报应。
有识之士却都知道,这不过是嫉妒而已。
当年帝师称是“认祖归宗”,与京城沈家联了宗,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办的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