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一样,根骨又未长全,满腔热情,说什么都往心里记€€€€
到了他这个年景,思绪体力都跟不上,也只剩下一颗心了。
“确实如此……”
对,对。
心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吧。
“就烦请你传话了。”
沈厌卿做出一个微笑来,和以往的每一个都一样自然。
帘外沛莲正拎着两个小孩儿,悄悄往后面去,要躲过他们再训;
丰荷极有眼力见地转进屋去了,不知是熨衣服还是什么别的事;
宁蕖则站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心。
二十二认真点一点头,倒有了几分严肃。
“帝师放心,我一定带到!”
……
这几日算是难为御膳房了。
照常理来说,要他们做几千几百种不重样儿的也未必有多难;
可这几日陛下一令往披香苑送,就只要最新鲜的样式,最好的材料,哪怕从陛下自己的份例里扣,也要抠出这一份儿来;
更别说陛下要是在披香苑用膳,则更是折腾的人仰马翻。
披香苑当下住着的人是谁,至今还是保密的,也没人不惜命敢去好奇。
可只要是个人,就总有喜好,偏爱什么,讨厌什么,总得有个信儿吧?
只要抱着这么个心眼儿,旁敲侧击地一问,就总能半柱香里就得到御前大太监的亲切问候:
“不该问的别问!你有几个脑袋?”
苦哇。
送菜的小太监匆匆查验过,交接过,就准备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与他交接的披香苑总管倒是和气,面相就是个好心的,他还奇怪,怎么总有人传此人的谣言?
说他不仅与安芰情同兄弟,手段还比安芰更内敛成熟些,不好招惹……
他摇摇头,不愿再多想,问候过就赶紧走了。
宁蕖接过东西,带进去,交给其他人去布菜。
他看得出今日陛下笑得有些勉强,神色里带着不安,说话间总是欲言又止。
他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宫里消息传的快,二十二向上报过帝师身体的事之后,他们也都被知会过了。
不仅如此,还叮嘱他们,平日里切莫提起。
他猜想,这是因为陛下心里难过,又怕提起后一再暗示反而引得沈大人不舒服。不过究竟如何也无所谓,他只照着吩咐办事就是了。
桌上不许上酒,许多寒性的东西也都被剔出去了,计较的十分精心。
沈大人也不再像上次那样频频说笑,给陛下夹菜了,只各吃各的。
表面上是一团和气,可好像总有什么在空气背后绷着似的。
又要说什么呀?
他知道正事不会在饭桌上提,于是烧水煎茶去了;
待这月的第十三样新点心一上桌,沈大人果然拿出一用手帕裹着的物件:
是一滴水蓝色的玉,顶上镶了银,做成一只耳钩。
沈厌卿拈起它,凝眸朝姜孚道:
“此前答应过陛下要解释此物。”
“而今陛下来了,正是我该守诺的时候。”
姜孚却抿了抿唇,手上攥住了衣服衣角,向前倾身:
“不,我有话想先与您说。”
第49章
沈厌卿一怔, 将玉坠包回绢帕中。
“自然是陛下先说。”
他回得很自然,手上捏紧的动作却暴露了其微妙的心情。
沈帝师与当今圣上相识十四载,只要一个眼神, 就能读懂姜孚心中所想;
即使现在,他也能立刻通晓。
€€€€他知道姜孚要说什么了。
这年轻的君王做出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 迟疑半晌, 终于开口:
“我写的那些东西, 您看见了……我原是想瞒着您的。”
他犹豫,却不肯停下,很坚定地说了下去。
“但既然挑到了明面上, 就理应向您解释。”
“学生顽劣,未见得有什么出息,又怕您误会……”
误会?
沈厌卿眉心一动。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转机么?
“因此学生以为,该当面向您说清楚。”
姜孚的眼睛动了动。
他的长相生的极温和, 只要略略一低眉,自然而然就是一幅可怜样。
像他的母亲。
沈厌卿忽然想起在€€山上见过的杨大侠,心中一阵起伏。
当年先帝是不是也是不够小心,才被这样的神态骗过呢?
姜孚的目光从他脸上一寸寸扫过去,又停又移。
好像有千万种情意蕴在里面,又好像这是最后一次注视他的老师。
那目光接着向下,如一道温热的眼泪,擦过帝师的下颌, 脖颈, 然后是衣襟。
虽柔而慢, 却没有过分探究的意味,只是在认真看着自己所珍视的人, 要将对方的一切形貌都刻进心里去。
沈厌卿抿紧了唇,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君主,逼迫着自己不许移开视线。
他觉得那眼神太烫了,他承不起那份情。
姜孚抓住了他的手。
这年轻的学生猝然抬起头,正直直望进师长的眼里。
不逃避,不隐瞒,也不畏惧。
因为胸中的心脏正烧的红而热,于是他就兴奋起来,又变得能承受任何的后果了。
他的手比师长的温暖得多,他也期待能将这份暖意就这样传给对方。
“……”
“我爱您。”
“我希望您能永远在我身边……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您爱护我,我敬慕您,让别人都以为我们是一体同心的。”
“但并不是要禁锢或是限制您,只是我有如此的愿望而已。”
“您是自由的,这一点上我决不食言。”
沈厌卿蹙眉:
“臣怎会在这样要紧的时候离开?”
文州不安定,又有人借着惠王的名头要起事,北边更有外敌……
便是阎王叫他,他此时也不敢走。
“那些事我都应付的了,难道让您白教我么?”
姜孚微笑,沈厌卿却觉得那笑容里是苦的,于是他又匆匆解释道:
“也并不是说我只为了这些才愿意留下……我……”
他不知道要怎样说。
他从认得字就是为了姜孚在活,他的一切都被培养得那样特殊而迎合姜孚的喜好。
被捏成了这个样子,他出宫去也是不能独活的。
沈厌卿咬了咬牙,按下所有的羞耻心,艰涩吐出几个字:
“我原就是为陛下而生的。”
他被培训,被选拔,被逼着去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
学着逢迎,学着勾心斗角,学着伪装自己。
他所见的,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姜孚能走到那场竞争的中心去。
蜉蝣卿从不是什么“公子”或是“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