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担忧什么呢?他有什么立场担忧呢?
原就都是假的,昨日今日都说清了,他就该轻松下来。
他一日也不曾做过什么侍读,更不是皇帝的老师,只是个披着假皮的奴仆而已。
他不畏惧,不惊恐,也不羞耻。
好像他从来不是鲜衣怒马过市接花的沈公子,不是先帝面前应答如流的沈生,不是允王府里替皇子研磨铺纸的沈侍读。
而是从未有过名字的暗卫,投机押宝的墙头草,杀尽兄弟姐妹只为挣一个前途的卑贱奴仆。
他身心都是早有归属的,他如何想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该顺着他主子€€€€而不是学生的一切心愿,该放下那些多余的架子€€€€占的时间长了,难道就真是自己的东西了么?
爱他也罢,恨他也罢;养着他也罢,对他倾注欲望也罢……
此情合理与否,是该他评说的么?
苍天上自有天人,天人的事情,地上的蝼蚁是管不着的。
沈厌卿看见姜孚惊惧的抬起头,以为他中了邪似的盯着他的脸。
于是他就扬起一个微笑,又慢又轻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不,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只是……我并不……”
如何想有什么重要?谁爱探究那些玲珑心思?
世人多爱看圆满结局,圆满不了,捏造个形似也勉勉强强可以过关。
沈厌卿拍拍君主的肩,揩掉碍眼的泪水。
“想与不想,陛下只听着自己的心就好。”
“陛下不也总在怀念那些同榻而眠的日子么?”
“不过是年齿增长了,形式变了些,臣自当尽力让陛下€€€€”
姜孚却陡然后退几步,远离了他,看起来刚进门时还要震动些。
“我绝不是为此!学生已经知错了,老师不可如此自轻自贱!”
年轻的学生几乎要把心剖出来,掷在地上给对方看,可又怕结果不过是把人逼入下一层绝境。
帝师只是平静地回一句:
“我说过,我从不是陛下的老师。”
“陛下要如何,我就如何。难道真要我自称一声’奴才‘,陛下才记得清么?”
沈厌卿借着两人之间出现的空隙跪下来,不顾姜孚的搀扶,稽首再拜:
“奴才沈十七,愿今日与陛下再相识一次。”
“若陛下不弃,今夜愿侍奉陛下入眠。”
第39章
“十七?十七!别打瞌睡了!”
“说说呀, 你得了个什么字?”
“人家都说,有名有姓,孩子才算真落地了!”
“今日我们这样, 是不是也算得了个新生呀?”
沈十七迷糊了一下,摸出袖中的小纸条, 展开来又看了一看。
只这一眼, 他心里就像是熨过似的, 又温又软。
纸条上的字很草,模样很粗,很有气势, 可是无论如何说不上美。
“’颐‘……主上说,这是平和美好的意思。”
“名字是’厌卿‘。”
“’厌‘字取’满足‘的寓意,’厌卿‘就是’满足之人‘。”
“心中既满足了,表情就自然和缓从容€€€€这便是名与字的对应了。”
他觉着,这说法有些牵强。
可因着这是他好不容易挣来的, 他就越看越喜欢。
有了名字,就定了主子,就可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侍奉他想侍奉的人……
周二十四倚着栏杆,开怀笑着,抱着坛酒打断了他们:
“我也得了一个’夷‘字,’蛮夷‘的’夷‘。主上给的音,教我自己挑的!”
柳五六跺跺脚, 朝他那边啐了一口:
“偏你能耐!偏你特殊!”
“让你挑, 还挑一个这样丑的字!你这双招子是瞎的也不是!”
“诶€€€€此言差矣€€€€”
周二十四不但不瞎, 眼睛还亮的很,此时扬着眉更显精神。他一手抱着酒, 一手比比划划起来:
“大殿下单名一个’齐‘字,你们难道不知?伯夷叔齐的旧事,你们难道不知?”
“啧啧,如此搭了一对儿;这样巧,我一见大殿下就可说:”
“’嗳呀!殿下呀!我们三生有缘!八百年前吃过同一根草呢!‘”
他掐着嗓子,故意把语气扭成小姑娘似的,惹人嫌。
柳五六又骂:
“你成了精了!没人治的了你!”
“他两个在山里采薇饿死了,来日你们也学!”
沈十七笑吟吟看着同门间的日常打闹,一点儿要劝架的想法也没有,身侧忽然响起一道沉稳声音:
“伯夷叔齐二位先贤立誓不食周粟,师兄却姓一个’周‘字。”
“子礼以为,此处似有不妥……?”
“但师兄若有其他考虑,便是子礼所不能及的了。”
沈十七转头,眼睛一亮:
“师兄!”
那人朝他点点头,又看向自己所提问的对象。
周二十四跳下台阶,走近了又笑:
“五十六娘,你还笑我!”
“看看,这有人都用上了,端起来了!”
“明九明九,把你那副假正经的样子改一改!知道你家三殿下前途无量,可也用不着你从今天就开始使劲儿啊!”
柳五六横步过来,挡在这边两个人前头:
“子礼师弟用就是俊,你用就是讨打!”
她背起手,转过身,拿出一副考量的样子看向明子礼:
“我听了两个’颐‘字了,你肯定也有。”
“说说吧,哪一个字?”
明子礼一拱手:
“乃是《仪礼》的’仪‘。”
用在面上,与“周夷”重了,容易叫外人奇怪。
因此明子礼虽名字如此,却始终以字行。
周二十四嬉笑道:
“不错!比沈十七那几个破字直白许多!简单大气才是我辈风范!”
“姓周怎的啦?主上姓姜,这不是正正好好的吗!伯夷叔齐扣马劝谏的时候,太公文王也在呀!”
明子礼垂目谦道:
“主上所赐,各有千秋罢了。但不知师姐得了什么名字?”
他又朝柳五六一拜。
绿衣的少女伸手搡他的肩,不许他低头:
“我不学你们,’一‘来’一‘去的。”
“知道的是说’第一流‘,不知道的以为是命多贱呢!取了一窝儿一模一样的!”
“来日被认出来,你们都打成一包,一块儿死去!”
她扬起脸,神色很是得意:
“我和主上争过了,主上许我挑一个意思近的。”
她从怀中摸出她自己那张纸条,高兴地挥了挥:
“今日起,都得叫我€€€€’矜云‘师姐!”
……
沈厌卿向前走。
他踩在血泊里,粘稠的殷红色流过他的脚踝。
一个瘦棱棱的人影立在前面,背着身,抱着一只燕子纸鸢。衣服仍是鹅黄嫩绿,却只衬得她容色愈发灰败。
她听见水声,就半回过身来,眼神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