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47章

亏他还惊讶于姜孚对他态度这样好,被压制被欺骗都不曾红过一下脸。

分明不是一句尊师可以解释清的。

如今这笔糊涂账猝然展在他眼前,他精明了半辈子的头脑竟全然糊了。姚伏说的对,他们做的是活该断子绝孙的事,受人指使,去骗天家子孙的感情。纵然指使的人是先帝,帐依然算在他们头上。

但凡他听过一声皇子们失去伴侣时的哭嚎,他也不该直至今日还能合眼安寝。

报应,都是报应。他欠姜孚的,这辈子还不清。

他捏紧了手中信纸,留下一个清晰的折痕。

……

门轴响了一声。

沈厌卿咽了一下,不知为何,心里竟觉得松快了些。

是了,他就是这样的烂人。把事情都拖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才逼迫自己不得不去面对。

优柔寡断。

他缓缓转过身去,抬眼先看见的是二十二,她把身体掩在门后,怯怯露出一个粉白衣角。姜孚跨过门槛朝他走来,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可沈厌卿却读懂了这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的心情€€€€那是一种名为恐慌的情感。

他几乎没见过姜孚产生这种情绪。

昔年夺嫡时多大的危险,多少的阴谋,姜孚都只安稳坐在他身边;到后来多少难应付的老臣,多少处理不好的旧事,姜孚也只是坦然应对。即使是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的那个雷雨夜,姜孚也只是落了应落的泪。

绝没有过一丝慌张。

这孩子的情感好像天生是钝的,觉察不到外来的刺伤。

他会与别人同喜同乐,可是到了悲哀和愤怒的时候就好像自带着软甲,一点也不起波澜。

都说这样稳定从容的性子是天生的帝星,可是真细琢磨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

沈厌卿觉着,若不是知道姜孚是人,他还真以为姜孚能忍过这世上的一切呢。

他的学生走的更近,眼神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转了几下,确信他没在那密道里受什么伤才松了口气。二十二应当把该禀的都禀了,此事也不需要他多言语。

他手里仍捏着那张花笺,触感细腻光滑,他却觉得有些涩起来了。

他不该好奇,但他真的很想知道。

姜孚会怎么选?

是默契地与他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默契地与他一样决定说开一切?

沈厌卿挺直了背,竭力要自己不去避开对方的目光。

姜孚的嘴唇动了动,可是没有开口。这方才还在信里诉说着不尽情谊的人忽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

夜色很深了。二十二和安芰在门口候着,合上了门。

姜孚只向前走着,步伐越来越缓,可是没有停。这年轻的君主与他的老师擦肩而过,从博古架上取了一件东西。

“……恰好也存在这里了。”

他低声道。

沈厌卿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见那小锦盒在他手中打开来。

里面是一颗血红的珠子,钻了孔,穿了金,做成了一件耳钩。

这便是姜孚先前提过的那一只了。

若是今日之前,沈帝师该欣然接了戴着。

可是眼下的情景,怎么样看是怎么样的奇怪。

这算什么呢?

信物?

定情的么?

他们之间未必无情,可是,是那样浅薄龌龊的关系吗?

一个屋檐下宿过的伴儿,互无嫌猜的知心人,忠贞无二心的奴仆和主子,慈爱悉心的师生……

太乱了,太多了。

多到好像只要一接过这红得让人心惊的圆珠,往日垒起来的旧情就会轰然倒塌,摔碎成齑粉,随风飘得再也寻不见了。

所以沈厌卿往后退了一步。

从文州回来许多日,他忧心自己的命时也未曾肯远离过半步自己的君王。

可此时要是把他架到那该死的台上去,非要他吐出一个答案,那他情愿割了自己的舌头。

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还在为自己的学生骄傲。

姜孚该一直干干净净的,不能沾上他这种污点。

他或许真是该早些死了,为什么竟苟活至今€€€€

他冷静什么?全是自己骗自己的,他根本没办法冷静。

他甚至都来不及有半分被暗恋的曲折心思,他只觉得他眼下仅仅是站在这里都在沾脏宫里的地。

他什么也没算好,全乱了。

他自作聪明故作轻松,得到的竟是这么荒唐的一个结局。

沈厌卿向后退,姜孚向前进,到最后,竟成了个把人抵在架子上的动作。

皇帝俯着身,额前碎发的阴影都投在帝师脸上。

帝师此时才觉得,这学生的眼睛竟有那样黑,那样暗,谁也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

如此过近的距离,竟让气氛诡异的有了几分旖旎。

沈厌卿眼前的光愈发的少,都教身前的人挡去了。

室内的龙涎香气息又重新重起来,提示着他眼前这一切并非出自幻梦。

这是他的君主,又是他的学生。

与他往来那么多年的信,却在未曾寄出的信纸中将二人拟作伉俪。

相识十四载,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出了问题?

锦盒不知丢到哪去了,红珠捏在姜孚手里。

身量差着半头,沈厌卿若是想看对方的眼睛就不得不仰头。但他不愿那样做,于是低下头沉下目光。

无论怎样,都快些结束吧。

他捏紧了身后架子上的横板,指节泛起青白。

姜孚把他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皇帝原来是如此有压迫感的人么?

姜孚抬起了手。

第37章

若是一对爱侣, 贴的如此相近,会做出些什么样的动作?

也许是挽手,十指相扣;也许会抚摸脸颊, 四目相对;也许,甚至, 亲吻……?

沈厌卿慌起来。

他全身上下, 每一根发丝, 每一片指甲,衣服上的每一根线都在无声地尖叫。

好像沾了酒,又沾了火, 剧烈地烧起来,沸腾起来。

要向他讨债,剥出他的骨和筋,让他再不能借着这早该褪下的皮囊人前逢迎。

拖延!拖延!多说了那些话,多做了那些事!

到了今日, 又要怎么收场!

他的同门,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好似活过来,附在他的耳边,嘻嘻笑着:

你不是最后的胜者吗?你不是赢了吗?

你不是满怀着幸福和信任,站在你的主子背后,欣然完成了一切任务吗?

你栽的花,结的果,怎的是这样的东西呀?

姜孚一个字也不说, 沉沉地看着他。

蜉蝣卿猜不透, 摸不清, 看不懂,只能为之恐慌和退后。

三步两步, 一步半步。

他手上的那张彩笺像是扣动了什么机簧,令这年少帝王既无措,又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件事。

姜孚在期待什么?他又哪里对的起姜孚的期待?

背后的横板硌得他生疼,他却更用力地弓起身体压靠上去。

哪怕能再拉开一分一毫的距离,拖延一时一刻……

但姜孚的手既抬起来了,就没有过半刻的犹疑。

那颗殷红的珠子被捏在指间,硌得皮肉都青白,映得像滴扎眼的血。

那血在他眼前闪过,离得越来越近,在他的瞳仁中倒着影,像一颗要断去他性命的印。

他记得,他记得……

姜十佩的血也是这么溅在他脸上,明子礼的血也曾这么捧在他手里。

大皇子的门客周夷被他刺死在明光寺的墙角,他没有让人去清理,任蝇虫去吞吸渗进墙缝的红。

他为什么那样做?

他想起来,他那时恍惚了,死的人太多了,他想坦白一切。

他任姜孚去登长奉山,让这敬慕了自己许多年的好学生,好好看清他是个什么东西……

是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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