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少了说些吧,不是有意欺君,可怎么也得把陛下这新奇念头打消了!
陛下生在开国之后,哪知道战中疾苦€€€€
忠瑞侯擦着汗,没敢多犹豫,如实回答了两个数,以为消停了这么多年又得上马了,在心里大声叫苦。
哪知道小皇帝只点了点头,就把这事翻了篇儿。
群臣看着再度回归沉默的小皇帝,懵了。
到底怎样?
不处理吗!
那沈厌卿呢!
御史队伍里讲了半天小话,噌地推出一个最年轻的来。
这人踉跄了几步站稳,抄起笏板,拱手朝上,朗声道:
“臣冒死请问,陛下此言何意!”
他忍着后背被汗浸湿的痒意,竭力站直。
大不了就去撞柱子,台端说了,刑部队伍旁边那根儿离他们最近……
然而小皇帝只平淡地俯视他,回答道:
“朕既遣沈卿往文州任司兵参军,辅一方军事,自然要替他问问:若有不测,他帮着钟爱卿能调动多少兵。”
这就是信得过沈厌卿的意思了。
任他往€€山还是往州府,陛下都铁了心要当他是忠臣。
《弹叔颐集》的头号粉丝叩谢圣恩,满意地站回去了。
……
姜孚下了朝,回宫换衣进膳,看着刚端上来的满桌子菜,忽然问道:
“给文州太守的信,可已发出去了?”
安芰点头称是。
姜孚夹菜,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着,一点滋味也吃不出来。
他顿了顿,想起周围连个能说牢骚话的人也没有。
他又想,好吧,他也不该有与他人说那些话的念头。
一道菜最多吃三口,他不急不慢地轮换着。
蓍草,蓍草。
为什么又是蓍草?
巧合么?
鹿慈英,画像中衣着艳丽面容姣好的少年,居于山中不问红尘的“神王太子”,究竟是什么人?
……
崇礼二年五月廿八。
文州太守将官袍穿得整齐利落,腰挎横庭玉带,脚踏云头绸履,率州府中数位得力心腹浩浩荡荡爬上€€山。
他豁出去了,乌纱不戴在头上,却拿在手中,以示此行若无结果就提头去京里谢罪。
€€€€卧薪尝胆五年,总得给圣人个交代!
本是破釜沉舟的气势,奈何山上风大,露水又重,钟太守深感头冷,不得不把帽子扣回头上。
身旁长史擦掉竭力劝谏时留下的真诚泪水,转头管下人要了风帽。
虽是五月里头,将近夏初,可这山间清风着实冻人。
几个在山下时躲热爱凉没穿内衬的小吏后悔得鼻涕一把鼻涕又一把,凑在一起研究着哪片树叶能当手绢,叽叽喳喳闹的太守心烦。
正当一行人极有烟火气地往山上爬时,晨雾中迎面浮出两人影,及一头通体雪白的雄鹿。
一人青色衣衫,装束简单,披了件灰白毳衣,山雾朦胧间可见其容貌清秀过人。
另一人着杏黄色里衣,湖蓝外袍上以金线绣着云纹,在晓光中泛着流光;
他头上葛巾中缀了许多白桃花瓣,指间缠着红丝,最惹眼的还是他臂弯垂下的两条水红披帛,随山风猎猎而动€€€€
这便是鹿慈英了。
长史心中慨叹:
往常对着画像时,或是出于恨得牙痒,或是实在嫉妒其神韵,聚会研究慈英太子时众人常攻讦其外形。
最常说的便是,不知多大年纪的老妖精了,还学小娘子簪花,插得跟个盆栽一样花里胡哨。
此时定有另一人及时接话道,成天躲在深山里,必然是觉得自己容貌丑陋,不敢见人。
要知道,人越是没什么,就越好鼓吹什么,这些神像上都画成这样,那真人一定裂口牛鼻……
天地良心,不是他们不积口德,实在是做文州的官这几年太累太辛苦,前朝余孽的事情不可和外人说,回家还天天能看见墙上贴着这人。
没个宣泄口发泄出来的话,他们早集体去投礼湖自尽了。
眼下见了真人,也只好说:
若是脸长得争气,真是搭什么五光十色的都能好看……
而太守不愧为太守,关注点与常人都不同,一下就能抓住关键。
他看着那青色布袍胸前的€€€€补子,眼泪险些又喷出来,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天杀的!是谁造谣说沈参军跟着鹿慈英上山时抛了官服官帽的?
这官服不是立立整整穿在沈大人身上么?
文州太守朝思暮想的野生朝廷公敌行了个平民的礼数,朝他们盈盈一笑,鬓边碎玉红线风中摇坠:
“山人鹿慈英,惶恐见过诸位大人。”
而州府官吏日盼夜望的前在朝朝廷公敌,则拱手深鞠一躬:
“罪官沈厌卿,敬祝使君万福。”
“本有意负荆往州府一趟,有事耽搁了,只好在这里见上一面,望各位长官恕罪。”
第15章
文州太守忘了自己答了什么,只记得应付了几句,就跟着这二人稀里糊涂地走了。
山间雾气弥漫,时浮时沉,将远处青绿都掩在白汽里。
白鹿温驯地跟着队伍。
随从中本有被牲口尥蹶子重伤过的,见此也不由得心生喜爱,贴近些观察。
鹿慈英适时回过头来,笑道:
“可愿意让他摸么?”
“啊?”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白鹿已向他俯下头,把脖颈伸到他手边。
他下意识地摸上那缎子似的皮毛,顺了两下,神情陷入恍惚:
这就是神像上的鹿吗……果然不似凡物……真有灵性……
太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磨了磨后槽牙。
还没到目的地,就有人受赂投敌了!
随从浑然不觉,还在那一味体验着神鹿油光水滑的皮毛。
待他摸够了,收回手,那鹿也收回前伸的脖子,随后昂起头€€€€
用下巴在那随从人员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
被鹿摸了的小官表情呆呆的。
手上的触感尚存,头顶又被温热的东西捂了一下,一时间竟忘了走路。旁边人推他,他才回过神来。
鹿慈英依然笑盈盈的:
“有来有往,才好做朋友呀。”
沈厌卿站在他身边,也跟着附和:
“确实如此。”
文州太守见了这一幕,心中惨淡非常:
先不说鹿是否有灵性,依他看,这位圣上派来的钦差,和这位前朝留下的宗室,一唱一和才像是几辈子的好友。
惨呐!
一时不慎,不仅没接到人,还推到对面去了。
沈参军好歹也在京中为官七八年,贴身侍奉陛下那么久,怎么会如此没有原则!
难道真被陛下伤了心,决定也要给文州添些堵了?
文州可是无辜的,作为文州太守的他更是平白倒霉呀!!
他瞄一瞄沈厌卿的眉眼,一点没读出传闻中所谓的倨傲凌人;
反而觉得这只是个普通而温和的年轻人,看上去甚至有些像好捏的软柿子。
山上虽冷,可还不至于要穿那么多。
他一把年纪尚且觉得无碍,沈厌卿竟披着毳衣,又给人种病弱体虚的印象。
不过,他也不至于就此被表象蒙蔽。
毕竟,在京城能扎下根的,有几个简单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