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到底疼孙辈,可这次闯的祸有点大了,维护了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忠瑞侯连连点头,起身朝母亲一躬,额头险些磕在桌沿上:
“儿子带着他一起去,一定和陛下解释清楚。”
“这前朝余孽的东西是别人陷害驻景放进货物里的,杨家向来忠心,绝不会做这样私联逆党的事情!”
他语气激昂,有点像早上兵部尚书要自戕时的那幅劲儿,老夫人却摇头,训斥道:
“谁做的事情,就谁去。”
“景儿是小辈,说话多少方便;你是国舅,不说话也是在拿长辈架子压人。”
“哪怕陛下念在琼儿的情分上,面上过得去,心里也不痛快,你何必去招惹?”
“等景儿回不来了,那时你再去。”
一段话把自己儿子孙子都安排去送死,语气像是贡了两头牲口进宫。
杨驻景也不知此时该不该有胆色,总之是没发抖。
他想着,实在不行就自我了结,死相做的惨些,免得连累家里。
老祖宗叫他出门去,他磕一下头,视死如归地站起来,踉跄了一下转身,扒开门闩出去了。
走出两步,他犹豫了一下,又朝门里跪下,又庄重磕了三个头,眼里隐有泪光闪过。
“千错万错,都只在我身上。”
“老祖宗,父亲,母亲,我去了。”
随后起身,步伐再无一点顾虑,像种子脱了果荚,骨碌碌飘出去了。
忠瑞侯凝视着自己的大儿子,吸了下鼻涕,遥遥喊了一声:
“把你那脸收拾好再去!”
本来步履如风的杨小侯爷顿了顿,从路过的荷花缸里捞了捧水搓脸,将金线抹额浸得湿漉漉的,接着走了。
……
“陛下,杨驻景递了忠瑞侯印信,请求即刻面圣。”
安芰捏了把汗,不知又要起什么风雨。
这样的求见方式往常只有紧急军情才用,眼下没处打仗,忠瑞侯府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姜孚停了停笔。
“让他直接过来。……不,你去宫门接他。”
“是。”
安芰见如此大架势,更是担忧,快步出去找人了。
杨驻景走的很快,入门跪得也毫不犹豫,咣地一声就伏在地上了。
他磕了头才问安,随后像突然哑巴了,只把怀里的东西双手递上。
姜孚打量着,见他额头大块乌青,右脸红肿着,划着两道指甲痕,不知是遭过多大罪。
“起来,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姜孚令他起,他也不动。
安芰心惊胆战地接过那卷轴,在皇帝面前缓缓展开,那神像似的图画渐渐完全现出来。
姜孚只看了一眼,就全清楚了:
“文州慈英太子像,对么?”
他瞥向已经抖如筛糠的安芰,显然后者对画上这人也有些认识。
“朕的好表弟啊……怎么给朕带这种伴手礼?”
他说着玩笑话,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如此,冷的像是在数九寒天镇过。
杨驻景感到头顶有视线一寸寸扫过,把半刻拉的有半辈子那么长。
他后背的藤条印又火辣辣疼起来。
良久上面抛下一句话来。
“安芰,把朕的表弟拉起来赐个座位。”
“念在母后份上,暂信忠瑞侯府是冤枉的。然后……”
杨驻景仍死死粘在地上,姜孚又看一眼,不再管他了。
“然后去披香苑请人。”
姜孚捏了捏眉心,又看了一眼画像上那鹿。
翠叶盈绿,红帛灵巧,画中人对杨府三代人笑过了,现在又对着他笑。
淡然自在,像是要从尘世间超脱。
……
若他没记错的话,杨家之所以崛起,还与这人有些缘分。
第10章
在奉德元年还不叫奉德元年的时候,某一天,将军杨金风遇到了一件大事。
当时先帝救天下于水火的大业正走到最后一步,几十万大军围了京城。
为表仁善好生,大军只做了几次尝试就不再强攻。
等到城内存粮耗竭,京中顽固不化之人自会被先帝真龙之气感化,自开城门迎接大军。
简称:
攻不下来,准备围死。
大军蹲了数月,除了每天站在城墙上慷慨激昂骂人的前朝逆臣贼子偶尔轮换,城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京郊的草都要吃光了,先帝威严的脸上长了好几个火疖子。
本以为还要这么耗不知多久,但某年某月,老天爷突然又助了先帝一把:
前朝末代废帝€€€€这时还不是废帝,竟带着一堆皇亲国戚、三四个宠妃、并数箱金银珠宝,试图趁夜从西直门驾车出逃。
正好撞上杨将军麾下的夜巡队伍。
一群人无比顺遂地被捉进了杨将军的大营,又秘密关押在杨家当时的临时住处。
也不能怪废帝考虑不周,西直门确实是当时最不好攻,外面大军分布最少的地方,其他方向都比铁桶还严。
杨将军军衔不高,又被先帝认为进攻能力不强,才被派来守这儿。
不想竟被老天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拿着这个烫手山芋,杨金风立刻颤颤巍巍上报了主帅。
不知是不是军中消息不便,竟几天没有回复。
他又召集一堆心腹开了许久的会,也没得出个结果。
再报仍无回信,只好大逆不道地决定,在主帅下令前先自作主张,简单处理一下这件事。
废帝虽然残暴无道独断专行害天下生灵涂炭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但毕竟还剩一个空名头。
就这么杀了,总觉得不太合适;
不杀吧,军中本来就拮据,伺候这一伙人又太费劲,天天精细吃食供着,实在是养不起。
还看得那些本就为了推翻无道君才参军的兵士们眼睛都血红血红的。
关键是,这废帝还成天一副“事已至此君子不可折节”的样子,闹着要自戕。
纵使几百人轮班盯着,仍觉得力不从心,白费人手。
杨将军心里苦哇,连自己的口粮都克扣下去养那伙人了,成天饿着肚子在院子里转圈叹气。
先帝不发话,他也不敢跑到城门去大喊“你们皇帝在我手里快快投降”。
城楼上的前朝御史饿的面黄肌瘦,却依然精神得很,不见一点皇帝丢了的破绽。
日子还得过呀,这么过可活不下去了。
给局势带来转机的,竟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杨将军的三女儿闺名一个琼字,母亲早逝,一向养在祖母膝下。
上代老夫人,杨驻景的曾祖母想念儿子,居然跟着押送军粮的队伍一起到了前线。
说危险倒也没多危险,毕竟在这驻扎了半年多,大多数人连家都快安下了。
一老太带着一小孙女儿,加上几个家仆,在军营竟如入无人之境,顺顺当当到了杨将军的住处。
小孙女杨琼手里捏着一把路上摘的蓍草,顶花儿上还带着露水,进门便很慌张地嚷起来:
“阿耶!我方才给你算了一卦,结果不好,你千万要小心!”
杨金风见了小姑娘,本来又喜又爱,奈何情况特殊,听到这句话不得不警惕。
他蹲下来,慈爱地摸摸小女儿的头:
“阿囡真是懂事。与阿耶说说,是什么样的卦象?”
“我依着书上解的。”
“书上说,阿耶的周围突然出现了大奸大恶之人,要赶快清除掉!”
“若是放任着,老天爷就会连阿耶一起降罪,再连着阿耶的家人亲友€€€€!”
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紧盯着爹爹,两条细而弯的眉毛绞在一起,好像怕杨金风下一秒要化进土里:
“我前几日还算到,阿婆今年里有一大劫,须得十分小心果断才能躲过……”
杨金风闻此大惊,女儿刚到,不知道废帝拘在他这里,为何说出的情形却如此准确?
废帝暴虐,天怒人怨,上天不忍百姓受苦才派了主帅来拯救社稷,自然要对废帝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