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少拣两个菜端过来吧。”
“是。”
安芰不敢有异议,转身要去传话。
“那边香炉里的醒神香燃得差不多了,添些。”
安芰又急急回身,点头称是。
“……”
“?”
安芰小心翼翼抬头,打量自己这位主子是否还有再吩咐其他的意思。
“……沏浓茶来。去吧。”
安芰最后应一声是,安排去了。路过御书房正殿时瞥了一眼门里的灯火,暗叹一口气。
陛下今日又要熬夜批折子,好补上这几日巡京畿的缺儿。
……
沈厌卿吃过饭,沐浴过,换了衣服,坐在厅里懒懒地拨着炭火。
披香苑备着的衣服颜色与他穿来的相差不多,料子却陡升几个档次。
柔软细腻,寻不见缝线,站远看着也浮着一层锦光。
这时才显出沈厌卿容貌的底子好,穿如何富贵的衣服也不显得突兀,反倒本该这样似的。
京城进了春天,但晚上冷,宫中不怕多费银钱,仍续着炭火,烘的室内暖融融的。
两个宫婢往地上小捧小捧的洒水,又有两个年幼些的小丫头跟着,拿着工具把水痕抹匀,使屋里多些湿气,不至于燥得烧心。
沈厌卿看过了披香苑宫人的记录册子,知道这两个年长的叫丰荷、沛莲,算是披香苑的掌事,管着其他人。
大概是被有意叮嘱过,她们二人表现得极为沉默寡言,不主动向她们搭话则绝不出声。
举止也稳妥,站在屋里就像没这两个人。
沈少傅对小皇帝是如何训人的不感兴趣,但觉得这两个名字有趣的紧。
“又是蕖又是莲的,陛下这是赏了我一窝儿的荷花啊。”
他扣上炭盆镂空的盖子,转身看了看那两个水盆,水差不多泼尽了。
此时叫来聊天,算不得打扰她们。
丰荷沛莲对视一眼,将手里的水盆递给各自跟着的小丫头,小丫头们乐颠颠下去了。
丰荷先开口答话:
“奴婢二人的名字,与安公公、宁公公确实有些渊源,但事先并不相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
沛莲则补充道:
“奴婢二人从不满周岁就在宫里了。”
这是沈厌卿知道的,册子上写的很清楚。先前她们一个在制衣局,一个在尚膳司,品级不低。
沈厌卿朝她们和善地笑笑,示意自己并没有要查问什么的意思,只是随意聊天:
“是什么因缘?可与我说说么?”
一旁的宁蕖本在走神,听见这两句话也搭话:
“这件事我也知道些。”
“那年是丰年,雨水好,万姓生活安乐顺遂,故岁末时大庆。”
“又赶上宫里修荷花池,两边儿都想着做点什么赞颂天恩,顺带着沾一沾年节的福气。”
“因此就各挑了两个年轻宫人,改了名字。内侍这边是我和安公公……”
丰荷沛莲齐声福身答道:
“宫婢这边就是我们二人了。”
宁蕖接道:
“对,是这两位姐姐。我只听过这件事,一直没见过真身。”
沛莲暗暗拧了宁蕖一眼。
沈厌卿看在眼里,只觉得几朵荷花互相摇摇撞撞,十分可爱可亲。虽是第一天住进这里,也感应到了些生机。
他又问:
“所说的荷花池,是哪一个?还是几个一起修的?”
另三人的表情都有点怪,互相看了几眼,最后是丰荷开口。
“宫里太大,当时有许多说法……但奴婢以为,就是门前这两个了。”
“……哪一年?”
宁蕖掰指头算了算:“当是崇礼四年初的事。”
如今是崇礼七年,那就是三年前的事。
沈厌卿盘算着,三年前他在文州好生住着,和京里的往来只有些不温不火的折子。
这种特别纪念过的大事,应当和他无关。
崇礼二年他走时,披香苑不过是个普通宫院,一板一眼,挑不出错而已。如今添修成这副样子,到底是为谁改的?
不能怪他琢磨,皇帝可还没有大婚……
如今住进来是他,那原本预定的那个主儿呢?
黄了?
沈厌卿忽然就一点兴致都没了,有气无力地拨弄了两下炭火,瞥了一眼正门方向,丢下铜夹子起身往寝房走。
“今晚不会有人来了。你们把门窗都合好锁好,早点歇息。”
正是下霜的时辰。
第8章
沈厌卿一合上眼就沉进了梦里。
大雪压下来,积成一样的深浅,没有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虽然是梦,他却很清醒:
文州是不下雪的,他从未去过别处,因此这里是京城。
京城是该有朱墙黛瓦的,在哪里呢?
他举目四望,然而周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视线透不过雪花,脚下也愈发难行。
风作刀,霜为剑,割得他无法忍受。身上从里到外都泛着冻透了的疼,像是有冰锥一下下地戳刺进后颈,又僵又慢。
雪花扑进他眼睛里,灼烧一样化成水,从两颊流下来。
他听见自己碎碎地咬:
他甘愿的,他情肯的,他本应能忍受的……
不可有怨恨,不可后悔,这都是为了€€€€
在痛苦没过他的极限之前,他忽然完全放松了。
好像肋下抹出两道翅膀来,昏昏然向上浮,忘掉了一切荣辱,一切的幸福和哀€€,一切指天对地许下的盟誓。
他的魂魄被抽出来,飘飘悠悠,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到温暖的地方去。
……
沈厌卿睁开眼,橙黄的灯光融融地铺在窗纸上,窗棂咚咚咚又响了三声。
光里映着个人影,黑乎乎贴在窗前。
可他心里一点儿慌张也没有,就好像对此早有预感,早知道会有人二更来敲他的窗,而且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陛下。”
沈厌卿坐起来,朝着窗那边轻唤一声。
敲窗的声音停下,人影僵了一下,沈厌卿竟从那黑乎乎的一团里看出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来。
他下床,赤脚踩在窗前。
隔着窗纸尚能感受到夜露渗进来发寒,也不知窗外那人穿的多少,冷是不冷?
他虚眯着眼,试图从影子上找出一圈毛边儿。
窗外烛火无声闪了一下,好像因为他的迫近有些慌张。
丰荷沛莲领着宁蕖掌灯进来,各自端着衣服首饰,远远站着,不强要他穿。
他把人招过来,要了梳子簪子,利落挽发成冠,口中称罪道:
“罪臣尚未梳洗,有误接驾,还请陛下到正厅招待,罪臣着人去奉茶。”
一番话把罪责全揽到了自己身上,好像完全不介意对方半夜跑来鬼一样敲窗户。
“……不必了。”
沈厌卿贴近窗边,如愿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少年人的音色里少了些童稚的清亮,多了低沉和沉稳。
很好,他想。
这些年没见过了,竟一点也没忘。心里像有个烛捻似的,一听这人的声音就燃起来。
再要开口时,连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
“并不妨事,沛莲已去烧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