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月末方时勉快要出院的时候, 赵老师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看方时勉。
方时勉和赵顺虽然都在安和住院,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 隔了好几个小时车程。
赵老师沧桑了许多,表情和状态都很不好,握着方时勉的手,好半天都说不出什么话。
一问才知道,赵顺还是没醒来, 大脑损伤, 很大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赵爷爷和赵奶奶这些天都住在医院守着赵顺,两位老人精神状况也越来越不好了,所以赵老师得知方时勉也受伤住院时压根不敢和两位老人说, 生怕他们再受刺激。
赵佑临近高考,只从医院那次之后, 和任何人都切断了联系,周天休息也不回家, 家里人了解他的消息都要从班主任那里打听。
师母目前也完全没办法正常工作上班, 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下意识地要去找赵顺。
经常愣愣站在赵顺出事的桥边看, 好几次被警察带回来,现在只能关在家里,还不能提起赵顺昏迷不醒的事情, 一提起就会情绪激动,哭得昏死过去。
原本看似完整和美的一个家瞬间就分崩离析。
好像谁都没错,又好像谁都有错, 每个人都在承受苦楚,背后都是吞咽不下伤痛。
*
三月初,方时勉在医护人员的一系列周密严格的检查之后, 顺利得到出院批准。
当他站在住院部楼栋外面呼吸到第一口完全不掺杂消毒水味的空气时,宛如新生,好像阳光都更加温暖,鸟类鸣叫也显得婉转动听。
霍仲山正严肃认真地在和他的主治医生说话,旁边还站了两个人,一个明柯,另一个方时勉没见过。
那是个长的特别好看的男人,像是混血很好看,鼻梁很高,眉眼深邃,会时不时与医生交流两句,还会在察觉到方时勉的目光后对他回以微笑。
方时勉有种很奇怪的错觉。
好像这次自杀之后,世界忽然就对他变得很友好。
医生每次查房都会夸他恢复的很快,说他做得很好。
阿姨会给他讲故事,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霍峻虽然喜欢开玩笑,但总是给方时勉带他喜欢吃的零食,也不会吝啬夸奖。
霍仲山更是,温柔细致,即使很忙,来医院的时间大部分都是方时勉已经入睡的夜晚。
这不像是现实世界,倒像是一场幻想出来的美梦。
身边的人都变成很柔软的,毛茸茸的,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上去,不用担心被刺痛,不会受伤。
会不会……他其实已经死了,爷爷奶奶看他受苦,所以给他打造了这个温暖的梦境,让他不要带着难过和孤独离开人间。
“你好。”
很温润的男声将方时勉从自己的世界里唤醒。
方时勉抬头看去,是刚才站在霍仲山旁边的那个人,他沐浴着阳光,笑意盈盈,“我叫秦柳,可以认识你吗?”
说完,他就很认真地朝方时勉伸出手。
“你好你好,我叫方时勉。”方时勉很少遇到这样郑重和他社交的人,赶紧伸手握了上去。
“你长得真好看。”秦柳由衷夸赞,“我们坐一辆车回云锦怎样?”
方时勉有点紧张,他下意识地朝霍仲山看去,却正好对上男人的视线。
秦柳见了一笑,直接对霍仲山说:“霍总,我可以和时勉一辆车回云锦吗?”
霍仲山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稍微点了点头,就转过头继续听医生说话。
方时勉却一下子懵了,像是被主人弄丢的小狗,茫然无措地看着霍仲山冷峻的侧颜,很小声地说:“不。”
可是他又说不清必须要和霍仲山一辆车的理由,他只是现在才突然察觉到霍仲山对他的态度隐隐发生了某种变化。
方时勉像是即将沉溺时被人稳稳抱在怀里,认真呵护之后,在他愿意伸手回抱时发现,那个怀抱突然变得很滑,依旧是温暖的,可是随时都会消失。
就在方时勉垂着头不吭声时,霍仲山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头顶响起,“这次就算了,下次吧。”
方时勉抬头,刚好看见秦柳富有深意的笑容,然后摊开手做出十分遗憾的表情,“好吧,那就等回云锦之后再慢慢聊吧。”
“走吧。”霍仲山很自然地握住方时勉手腕,“慢点,不要着急。”
方时勉担心霍仲山觉得他麻烦,嘴上还是憋不住说:“我想和你坐一个车。”
霍仲山看了他一眼,眉目间多了些柔软,像是很没有办法地笑了一下,“好,我知道了。”
黑色劳斯莱斯停在住院部侧门,霍仲山亲自给方时勉打开车门,手掌护在少年头上,非常耐心绅士。
背对着男人上车的时候,方时勉能感觉被靠近,被沉默地凝视,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霍仲山的温度以及他身上的熏香。
那视线带着灼热的温度,他以为霍仲山会从后面抱住他,但是没有,他退了回去,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方时勉慢慢调整好姿势坐好,然后利落地关上门。
“砰。”
方时勉坐在宽敞的位置上,听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稳,有些稚嫩的情感还未破土就遭遇干涸迅速沉寂下去。
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太复杂,方时勉绝大部分时候都处于一种茫然状态,他不懂得,也不明白。
凭着小兽般的直觉生存在光怪陆离的法则里,懵懵懂懂给自己弄了一身伤痕,却也因为迟钝被套上一层保护罩,让他得以继续生存。
回到云锦,方时勉住到了上次那个套房,保镖三餐都会送上门,他只需要乖乖吃药,听话养伤。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存在,方时勉虽然行动还不是很方便,但也具备了基本的自理能力,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让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原本出租屋里的东西也原封不动的收拾了过来。
这两天方时勉偶尔和徐龙聊天,赵佑还有几个月高考,手机估计是上交了,没发过消息。
霍崇肖倒是时不时会发消息,但是可能他也不知道聊什么,发的消息都是什么早安晚安一类,很没营养,方时勉觉得有点像两个机器人在对话。
其中消息发的最多的其实是祝泽,他每天都发,反复问方时勉在哪里,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徐龙说祝泽甚至去监控室找过他。
祝泽发消息说方国鸿被学校劝退了,离职那天腿还摔断了,他直言是霍仲山派人去做的,叫方时勉离霍家人远些。
方时勉没有回过祝泽的信息,只是拉黑拒接了祝泽的所有来电。
第三天早上方时勉想要出门,但是被一楼大门口的保镖拒绝,原因是医生说他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
他只好回到那间卧室,卧室连接着一个大阳台,面对着楼栋背后的独立小花园。
这个阳台的独立性很强,不会出现隔壁房间能看到他在做什么的情况。
方时勉轻车熟路的爬上护栏,双手撑在两侧,安静坐在上面。
听风吹过树林,看阳光落在土地里,飘在树叶上。
少年身形单薄,白皙修长的双腿轻轻晃动,望向远处的面容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眉眼平和,是一种非常温和的淡漠感,与世无争,无欲无求,风撩起他的衣角,光斑落到他身上,像是下一秒就会消散。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沉稳平和的脚步声。
方时勉转头看,看到霍仲山停在卧室与阳台的交界处,一张脸沉默在背光的阴影里,收敛着气息,光线模糊,看不清男人的面部表情。
“下来。”
声音很沉,是不带任何商量的语气。
方时勉微微发怔,转过头去闷了几秒,不太愿意,却还是慢慢从护栏上跳下来,平稳落到阳台上。
霍仲山这时才走上前靠近他,阴影里的那张脸被阳台的光线照射,表情很淡,眉眼间带着冷凛与肃然。
“这很危险,时勉。”
这句话霍仲山说得很慢,他上前,握住方时勉的手臂,半强硬地将他带回卧室。
“为什么不爱惜自己。”霍仲山坐到床边,将方时勉拉到他身前,微微抬眸,凝视着有些迟钝的少年,一字一顿地开口,“你应该对生命有所敬畏,对吗?”
方时勉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危险,他慢慢摇头,目光有些警惕。
男人身形高大,即使是坐着,气魄也丝毫不落下风,方时勉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霍仲山却在这时松开对他的禁锢,冷静地开口:“我可以管你吗?”
明明是个问句,却让人颇感压力。
“如果你拒绝,我会离开,并且不再干涉你的任何行为。”
方时勉眼眶不自主的微微泛红,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狠狠瞪了霍仲山一眼,转头就要走,却一把被拉回去。
男人眉目低沉,“回答问题。”
少年低下头,两滴泪水挂在眼角摇摇欲坠,喉咙无论如何的也发不出声音。
片刻后,霍仲山伸手把人抱在怀里,他感觉到少年急促的呼吸与肩膀上的一小块湿润。
他确实心软了。
方时勉觉得霍仲山无理取闹,刚平复好情绪想起身就被男人不轻不重的按住脊背,他起不来,不得不双手环抱住霍仲山保持平衡。
问题还没问出口,清脆的砰砰声响起,臀上传来一阵剧烈疼痛。
泪水毫无征兆的滚落下来,方时勉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挣扎起来,“好痛,你干什么!”
男人的禁锢纹丝不动,只是问,“下次还去爬护栏吗?”
方时勉哽了一下,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警告,“想清楚再说话。”
这句话如同清醒药剂,把方时勉已经逐渐模糊迟钝的感官唤醒一部分。
识时务者为俊杰。
方时勉最清楚怎样让自己少挨打了。
“我不去爬了,我没有想怎么样……那上面很宽,我看过的,不会掉下去。”方时勉慢慢说:“不爬栏杆了,真的。”
霍仲山松开方时勉,凝神看他几秒,命令道:“浴室里有把浴刷,拿过来。”
这时候拿这种工具,其目的不言而喻。
方时勉本能察觉到危险,他哽咽着擦掉眼泪,一边往后退一边摇头,“不,不要,我不去。”
霍仲山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一半,方时勉就跑过来,跑到他面前拦住路,从正面抱住他,神色慌张,“霍哥,我知道错了,我不做危险的事情,不要……不要这样,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良久,方时勉只听到一声很低很轻的叹息,男人重新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等他平静下来。
“没有想用那个罚你。”男人的语气里装满了无可奈何。
方时勉不信,因为刚才霍仲山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