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个时候就有熬夜加班的习惯,为了连夜研究新菜愿意挤在这里吃苦,但这小休息间早在老店重新装修之后就改没了,但老店改造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然后姜汀州再一偏头,看到墙上挂着的电子日历,上面清晰地写着2016年4月1日。
这是……十年前?
他看清楚了时间,便一下子真的清醒了。除了日历上的时间,姜汀州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反复确认他的右手是完好无损的。
除了被烫出来的几个泡以及老茧,这只手看起来真是十分正常健康,甚至有力。
他慢慢地伸手舒展了一下每一根手指,都是非常有力、健康且灵活,不是神经断裂后努力修复了也无法恢复如初的样子了。
“主厨,主厨,”旁边的人看他发愣,还在推他,一摇晃,身上那不舒服的感觉就越发明显,“你能站得起来吗?厨房都在等你了。”
这不像是梦,更不是幻觉。
他总算可以确认,自己莫名其妙死亡之后,又重生在十年前。
姜汀州深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别人重生回十年前再来一次会高兴,但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只觉得自己脑子“嗡”地一声就要炸开了。
不是,谁要重生啊?
老天爷到底讲不讲道理啊?谁要在好不容易功成名就的时候车祸回到自己最苦的时候?
哪怕右手回到完美无缺的时候,他有些意外,却感觉不到半点高兴,只觉得无比窒息。
他哪怕两只手断了,都不愿意回到这个时候。
姜汀州记忆力很好,稍清醒一些,就记得此时二十二的年轻的自己就已经实现了最初的愿景,当上了正儿八经的行政主厨,可他这主厨表面风头正盛,实际做牛做马。
就在一个月前,姜汀州代表姜氏去参加了官方电视台举办的厨师大赛,赢了金奖回来,决赛的那几道菜,特别是一道由鱼肉、花胶配着野山菌制作的“酿江山”,以鲜味致胜,被评委赞不绝口,宫宴也由此声名远播,吸引了很多新客。
这段时间,老店这里每天都是爆满,偏偏这几道菜都不好做,其他人做都不是姜汀州那个味道,总是差一些,只能全都交给他。
能者多劳,他这个新上任不久的主厨做得很辛苦,他实在太过年轻,背地里不少人议论不公平,他只好再多做一些,好叫大家心服口服。
一般来说,行政主厨的主要工作都是管理,指挥下面人干活就好了,很少亲自做菜,但姜汀州不一样,他几乎什么都做。
若只是做菜,他还能扛过来,但姜汀洲同时还在接受冠军的采访、参加宣传活动、维系客人,还得盯着食材挑选和菜单,好时刻更新菜色,满足挑剔的时刻,有些特殊的客人来店点名要见主厨,他也得顶着冠军的面子,出去交际。
可以说,他把店长、大堂经理以及副主厨的活都接了一部分,甚至工作完了之后还得挑灯学习,因为他要准备在下半年代表姜氏参加国外的比赛和各类评选。
哪怕是拉磨的驴都没有这么干的。
姜汀州不是铁人,所以他病倒了,昨天就开始发烧,还硬撑着把工作做完了,今天早上实在撑不下去,便请了假,吃了药在休息室里睡觉,反倒越烧越高。
他身体不适的事情早就告诉店里的人,但店长这些人明知道他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不仅没有来照顾他发现不对及时送医,反而临时接了一桌重要的客人,在这个时候都想着继续压榨他。
二十二岁这一年,是他刚当上姜氏管理层不久的起步阶段,所以哪怕发烧的人连刀都不一定能握稳,但上辈子的姜汀州听完之后,真的站起来去做了,每一道都尽善尽美。
这个时候的他,只要在眼前吊一块“打败姜柚证明自己”的胡萝卜,就能不顾一切往前冲,他甚至硬撑着去交际,然后他出门之后就晕倒,病到肺部感染,住了一个礼拜的院才好过来。
要说后悔吗?他并不后悔。
这十来年,姜汀州虽然付出许多代价,他走的每一步回望过去都不后悔,哪怕是受伤后再也无法完全恢复的右手也替他换来了足够利益。
但这些事情要是让他从头再体验一遍,那就是两回事了。
重生的姜汀州并不兴奋,只想骂人。
比起手受伤的痛苦,二十多岁的时候,那些如同头悬梁锥刺股的难熬日子,才是他真正不愿意再体验一回的事情。
现在,明明吃尽苦头已经是赢家的他发着高烧,浑身无力,眼前这三个早就被自己辞退的煞笔都敢对自己颐指气使。
他不如车祸直接死了的好。
他越想越憋屈,只觉得一股气从身体里直冲到天灵盖,此时这三个人还在他耳朵边叽叽喳喳,他烦的要死,开口道:“给老子闭嘴!”
姜汀州嗓子还是嘶哑的,吼出来像是被刀割一样疼,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现在身体和心情都极差,但眼前三人还是不放弃。
“就这一桌,你坚持一下,”店长根本不听,还在催促他,只不过声音稍微温和了一些,“汀州,加把劲,机会难得,只要撑起老店这块招牌,以后姜氏谁敢说你一句不好?我们这些人自然会站在你身后,姜柚是没有办法和你比的。”
他不提姜柚还好,一提这个名字,姜汀州太阳穴都疼。他歪着身子靠在墙上,打断了店长的话,道:“我嗓子疼,先去给我倒杯水来。”
店长姓杨,中等身材瘦长的脸,还长了一双三角眼,反问道:“我?”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以前姜汀州可从来不会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和他们这些在姜氏有资历的老员工说话。
杨店长和姜父还有些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平时以姜汀州的长辈自居,还从来没被人这样使唤过,第一反应是生气,但想着现在情况特殊,还是忍气吞声,破天荒地转头给他倒了杯水。
但递到姜汀州手上后下一秒,这杯冷水就被泼到了他脸上。
水一下进入鼻腔,他呛得厉害,冷水更顺着脸颊流到衣服里面,永青市这个季节的天还冷着,今天还下了一场雨,这休息间也没有暖气,他打了个寒颤,又被呛得咳了起来,过了一段时间还顺过气了,骂道:“姜汀州你干什么?!”
“我以为你不知道呛水会难受呢,所以给你试试,”姜汀州靠在床上,他嗓子还哑着,听起来没有什么力气,“去,再给我倒杯水。”
“你!”
杨店长生气,却不敢拿他怎么样,只是瞪着他,大堂陈经理忍气吞声给他倒了杯水,但姜汀州没接,只伸手碰了一下杯壁,道:“你给病人倒冷水?我要温的。”
“没有温的。”
“那就现在烧水,给我兑成温的,煮的汤药这么烫,烧水不会烧?”姜汀州道,“去啊,愣着干什么?瞪着我这水能变温?”
他这样子,一时反倒没有人敢惹他。
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姜汀州的脾气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以前他不会这样说话,更不会这样看人,半眯着眼睛,下巴微微抬起,即使病着也气势十足,开口说话嗓子粗砺,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眼下发青,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显得阴郁,好像身上都飘出一股浓重的黑气和怨气来,仿佛厉鬼一样,看着莫名吓人。
第2章
三人对他这种态度很不适应,但毕竟是要求他出去做菜,那几道菜除了姜汀州没有人能做得出来。
性格软弱一些的副主厨平时对他还算尊重,于是出来打圆场,说着是该喝点温水身上更舒服,他再去找些药来,先出去烧水了。
但姜汀州没停,他又把头顶的毛巾拿了下来,一把扔给了大堂经理。
“你也别闲着,去给我换块新的毛巾,”他道,“干净的,浸了水但是不能太湿,备用的也准备好,再给我找身干净衣服过来。”
惊疑不定的大堂经理先是看了一眼店长,但靠在那里病恹恹的姜汀州的眼神望过来,他还有点害怕,往后退了一步。
“你去吧,”杨店长咬牙道,“再拿点退烧药过来,店里有的都给他拿过来,再加上物理降温可能有点作用,你也顺便给我拿块干净毛巾,快点,时间来不及了。”
于是大堂经理也赶紧出去了。
店长刚刚拿纸巾擦完脸上身上的冷水,但姜汀州也没让他停下来:“你杵在我面前干什么?先去让厨房那边备菜,不是时间来不及了吗?”
杨店长本来憋着气,现在一看这意思是松口了,问道:“汀州啊,你这是同意去做菜了?”
姜汀州靠在那里望着他,勾着嘴角哼笑了一下。
只要他没说不行,按杨店长的理解那就是可以。
在他的印象里,只要不停地给姜汀州压力,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于是杨店长迅速忽略了他身上所有的异常,打蛇随棍上给他提要求:“这次来的人多,那几道招牌菜都要做的,你可得比以前都要上心,知道吗?”
“好啊,”姜汀州慢吞吞伸手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咳了几声,哑着嗓子开口,“除了酿江山那几道得奖的,还有店里最受欢迎的那道鲜春煲,还得加上我刚刚研究出来的蜜莲子的点心,我至少得亲自做个五六道菜,给这些贵客来个别人都没有的新鲜吃头,你觉得怎么样?”
杨店长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不对劲,他这样一提,光想起那让人魂牵梦绕的滋味了。
蜜莲子甜而不腻,酿江山鲜香十足,鲜春煲是姜汀州根据腌笃鲜改良的一款菜,不知道他是怎么琢磨的,就这样简单家常的一道菜都能出奇出彩,热气腾腾,一直都很受店里欢迎。
今天下着小雨,刚好适合来这样一锅热乎乎带着乡野味道的菜,非常应景。
“好哇,”他越想越觉得真不错,真给自己长面子,高兴之余几乎要把姜汀州生病的事情都忘了,“我觉得他们肯定非常满意!”
“那还等什么呢?”
要不是没力气,姜汀州简直要伸手给他鼓鼓掌了:“你赶紧让厨房那边去准备吧。”
杨店长忙不迭的出去了,三个人这样陆陆续续一走,小休息间一下就空了。
姜汀州当即从床上坐了起来,从衣柜里拿了自己的旧外套,摸了摸口袋,确定钱包和手机都在里面,然后推门出去,但不是去厨房,他脚步一转,朝着后面去了,走廊一拐角,便是室外的防火楼梯。
宫宴的老店在永青市老城区最好的地方之一,隔壁就是人民公园,靠着永青湖畔,像个园林一样,亭台楼榭,占了一千多平的地方。
现在正是春雨霏霏,倘若坐在宫宴老店里面靠窗的位置,便能看见细雨迷蒙之下,永青湖畔杨柳依依碧色连波,是价值千金的好风光。
但如今姜汀州仅戴着外套的帽子走进雨里,发烧的身体只觉得忽冷忽热,走路都是打飘的,这姜家的富贵如今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从小花园走过后门出去,走几百米便是公园的出口,就那么一会儿,他的鞋就已经踩湿了,脚趾冰冷,好不容易打到了的士去最近的医院,因为下雨关着车窗,司机不舍得开空调,车厢里潮湿哄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更让他觉得头痛。
无数的感受不断在提醒他,这令人痛苦的重生事实。
——他数十年来奋斗得来的姜氏,他的库里南和迈巴赫、贴身秘书和私人医生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他甚至连生气大骂老天爷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要是留在宫宴面对那三个傻逼,或是倒在外面的雨里,都只会让他更加难受,姜汀州还是硬撑着到了医院。
人民医院里人挤人,他一个人挂了号,医生给他量了温度,发现他已经烧到三十九度五了,浑身发烫,直接被建议住院,办住院的时候护士看他病成这样一个人过来都十分惊讶,让他留一个紧急联系人,姜汀州想了半天,道:“不留行不行?”
听到这样的问题,他头痛更甚。
护士诧异:“那你现在这种情况需要人照顾啊,总得留个家属的电话通知他们过来。”
姜汀州当即拒绝,犹豫都不带犹豫的:“不找家属,没有家属。”
他对自己的家人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护士看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些同情,又接着建议道:“万一你身体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们也得联系人才行,嗯,你在本地有女朋友吗?或者其他有时间能过来的朋友也行。”
姜汀州刚想说自己单身,本地没有什么朋友,但是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现在二十二岁,不是三十二岁,并不是单身,没有女朋友,倒是有一个刚交往不久的男朋友。
姜汀州就谈过这一场恋爱,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八岁,整整六年,他和男朋友陆白屿在一起的时间节点很特殊,刚好是16年春节后不久,姜汀州拿到比赛冠军的时候就鼓起勇气和对方表白了。
他想到这段关系更是脑仁突突地疼,张了张嘴,半天也没回答出来,突然往后一仰,晕了过去。
护士吓了一跳,一下就站了起来,但眼前的病人已经失去了意识,幸好医院人多,旁边的人搭了把手,才把他扶起来。
姜汀州还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叹道:“这么年轻,可怜哦……”
在重生之前,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的,不会有谁觉得姜汀州可怜。
姜总并不需要什么亲属和恋人,不用开口就有大把人鞍前马后地照顾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一个人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又回到了那个不怎么讨人喜欢,拼命努力到熬进医院也没人关心的噩梦一样的时候。
姜汀州心情差到极致。
他一直觉得老天爷对自己有着深深的恶意,从一开始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