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芜一步三回头,直看着老师牵着小团子近了那偏房门口,才稍放了些心,进了灶房门去寻那块旧门板。
只江芜不知,她挂心着的人,此刻正被人……撩开了衣裳。
第11章 “请解开我的衣服,立刻!”
灶房里靠墙垒着的柴火堆整整齐齐,衬得倚在边上的待劈旧门有些突兀。
朱红色的门漆斑驳脱落,金属的门环也已锈迹斑斑,但的的确确是一块周正结实的木板子,目测与木车的大小也差不多。
江芜心中一喜,不待年轻衙役多言,赶紧地把门板搬了起来。
本还想搭把手的吴力缓缓把伸到一半的手别到了身后。
这门板看着虽然不厚,但是至少也能上个五十斤。加上昨日他无缘亲见,只听赵七说,这位废太子嗖嗖几下便跃下衙役都需绳子攀下的陡峭山坡,又独自一人把伤者抱了上来……看来这位废太子,的确并非传言中那弱不禁风无法习武的样子。
只是,过早地展现出这能干的一面,对她来说怕不是什么好事。
江芜不知跟在后面的年轻衙役心中如何揣度,她只快步举着门板回了那低矮偏房。
老师一家都站在门口,她的“新车”边。江芜将门板放到木车上,顾不得细观合不合适,先探头看了一眼屋里。角落里的人,一如她刚离开的那会儿,平静安详,没一点儿要醒的样子。
“要打洞。”秦崇礼绕着新板子转了一圈,点了点门板的四个角,又伸手把门板抬起了一些指向下面的车架。
只见车架上,被钻出的洞里,还有半截没烂完的细木条。
“要打洞,再弄四个新木楔,给它们钉上。”秦崇礼说着,看向屋里的杂物堆。
“没时间了。”吴力看着院里越来越多的人,蹙眉道,“先这样用着吧,平着小心点就不会滑下来。”
江芜试了一下手感,当心着些应该能凑合。
院中吆喝整队的声音大了起来,江芜这边也不能多耽误,只用力又把车架两边塌了多半的板子往中间紧了紧好挤着些门板,也算聊胜于无了。
在江芜去屋里抱人的功夫,楚秀兰帮着去屋里搂了些破烂稻草铺上门板。秦崇礼想了想,还是向这个看起来能正常说几句话的年轻衙役申请,去屋里的杂物堆翻了几块小木头出来。等回头有时间了,还是得试试弄几个木楔,把板子钉上。
本就身无长物的几人,很快加入了集结的大队伍。
点名,列队,出发。
五十人的队伍,踏夜色来,又迎晨曦而去,停留不过匆匆一夜,银钱倒是撒下了数百两。
成功宰到了肥羊,驿站中人心花怒放。便是还为远方表侄担忧着这次差事的驿长马桥生,面上的喜色也是怎么都压不下来。
大家都挺高兴,除了……
田婆子在偏院的马厩旁贴边站着,目送流放的队伍渐渐没入远方,方才卸了之前帮着忙里忙外的热情憨实模样,狠狠地抹了两把泪。
只恨自己昨日有机会时没认出人,而后便再无机会与其独处道一声谢。
这都是自己的命……
话说田婆子,一生老实做人,做的最不老实的事儿,就是在本该安享晚年的年纪,应下了这三桥驿可能需要一起宰“肥羊”的差事。
也是她没办法。
前些年儿女长大,女儿外嫁到了都城以南的丰州,嫁了家里有不少田地的富裕农户。儿子一家在都城外围支了个生意还可以的小食摊,她跟着带带孙帮帮摊子上的事儿,日子也没什么可多发愁的。
一直到去岁,她去丰州探她近临盆的女儿,遇上了丰州大水,着实吃了一顿人生大苦。好在,受了些罪,但女儿女婿人都平安,就是刚出生的小外孙女身子弱了些,得好生养着。至于田地出产,慢慢收整,总有恢复的一日。
儿女大了,她总不好让儿子一直给遭灾的外甥女出钱养身,便是落得儿媳的埋怨,她也得出来找些活计,得了自己的银钱才能拿去给女儿。只寻了几个活计都事多钱少,最近才经远房侄子的介绍,来了三桥驿。
不曾想,她竟能在此处,再次见到太子。
说来,她每次见到的太子,都是那么狼狈的样子。
齐膝的泥泞中推着挡住救灾车队的杂物,敲着铜锣四处奔喊净水之法必须饮用煮沸之水,扛着米粮药材在水后的残垣断壁间穿行,还有……田婆子永远忘不了当时粮食不够,太子组织队伍去高山未被洪水冲刷之地寻到橡子制出了橡粉,却无人敢尝时,太子推开阻止的随行官员,当着所有人的面饮下那第一碗褐色粉糊的样子。
总是污了衣裳,乱了发丝,憔悴但坚定的太子啊……
此去北境,也会好好地活着的吧。
也许有一天,她能看一次,太子周周整整,意气风发,过得很好的样子。
也许,可以在不远的以后。
田婆子的遗憾与不舍,祝福与希冀,都随着流放队伍远去了。
这一夜的匆匆几面,如同一场梦。
梦醒后,田婆子还是得继续,挣钱。
送走了官差,三桥驿今日迟到了些的朝食又恢复了往日的标准。
“今日的馒头格外暄软,田婆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昨晚的卤肉也做的好,许大人都喜欢得很。”驿长马桥生说着,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白面馒头,“昨晚给囚犯整吃的挺累吧,田婆吃罢朝食就去歇着吧。”
另一桌啃着杂面馒头的田婆子自是笑着应是。
坐在驿长旁边的刘老五往碗里捞了一大汤勺野菜蛋花汤,吹了吹一口下肚,眯了眼道:“今天这汤也好喝,蛋花又多又嫩。”
闻言,驿长马桥生坐直了些,勺子在大汤盆里转了一圈,看着汤里似乎是比平日多一些的蛋花严肃道:“咱们早上一桌三个蛋,今儿还是三个吧?没多放吧?”
“是,还是三个。”田婆子应道。
“嗯。”马桥生点了点头,又叮嘱道,“虽说昨日有了一笔进项,但是下一笔还不知什么情况,我们还是按之前的标准过,不要挥霍。”
两桌人连连附和。
田婆子亦是从众。
嗯,不挥霍的。
早早没了丈夫,在一大家子里整活饭,又一个人带大儿女的田婆子,可太知道怎么让两把面蒸出一笼馒头,怎么用一个鸡蛋做出一大碗蛋汤了……
这还是田婆子头一回在家以外的地方用上这样的技术。
他们给该死的贪官供了面肉,刮下了几百两,就也让她小小地刮下一点点面蛋,供一供本不该比那贪官过得还差的太子吧。
田婆子拨了拨碗里的蛋,缓缓地喝了一口汤。
而对于江芜来说,三桥驿已是身后路。她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如何平衡手下木车,让那门板和门板上的人安全待着。
在不平的路上推着重车本就不是一件易事,烦就烦在旁边还有个赵七,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自讨苦吃”“不是真以为这是你娘子吧?”“是不是想做男人想疯了?”这样的废话。
在宫中克己自律谨言慎行多年,江芜以为自己的控制力已有十分之能。但是以为果然只是以为,她现在真的……非常想给旁边的苍蝇来一脚好让他闭嘴!
倒不是江芜自己受不得这些话,实在是……杜姑娘可不就是因为这些,可不就是因为无法面对被指婚给一个女子,才……
想来,杜姑娘已经厌极了她,若是杜姑娘醒来,发现人是她照顾的,药是她给上的,会不会更加……江芜简直不敢细想。
这赵七还一直往这上头说,江芜实在害怕杜引岁人晕着,但是还能听着外头的声儿。
只江芜不知,杜引岁听吧,是听着呢,但是心思一点儿没在赵七的那些狗叫声上。
她在乎的只有……身上平平铺着的布上满满的粮食味儿,还有香喷喷的鸡蛋!
是鸡蛋!萝卜婆婆给的鸡蛋啊!
这个江芜怎么回事呢,把自己抱起来放门板上的时候,两个人那么近了,什么都闻不到吗?
再抱紧一些吧!
此间人类的嗅觉,迟钝至此!让人生气气!
在此时此刻,哦,不……应该说这一路上,杜引岁根本听不到狗叫,整个灵魂都在向江芜喊着一句话……
“请解开我的衣服,立刻!”
第12章 所以,这就是下午江芜时不时来摸她大腿几下的原因吗?
此行队伍十名衙役,运载物资的两架马车各配一人,许司狱的马车又分走一人,也就是剩下的七人要看管好三十九名囚犯。撇开不时调整步速巡场的谭望,其余分散开的六名衙役各得看好身边的六七个人。
前行又至坡地,谭望放缓了步速,立于略高之地,快速扫了一遍从跟前过的队伍,对了个数。
队尾,本走在江芜旁边的赵七嘴里叼着根草,一步三晃地靠近谭望,嬉皮笑脸道:“谭头,别那么紧张嘛,都是些老的小的,就算敢跑,在这野地也活不了啊。”
谭望没搭理赵七,不过也没反驳。
这回的犯人多是富贵人家出身,除了几个壮年,满目都是老弱妇孺,光是十岁以下的孩子,就占了三十九犯中的九个名额。且这些只是因贪污,过度直谏及女太子案被流放的人,比起从前那些因自身穷凶极恶之行获罪的流放犯,的确要好管理得多。
不过,也轻易不得。
出发前,谭望看过此行犯人们的资料,其中最需要注意的,是废太子奶娘家的儿子李大勇,曾经的太子奶兄和御前侍卫。因李大勇所在小队去岁在猎场救驾有功,他那曾当过太子奶娘的娘和同在皇后宫中服侍的妹子,最终与其他皇后宫中人不同,只是被判了流放而不是直接杖杀。而李大勇沦落至此也是受了她们连累了。
能做到御前侍卫,李大勇自是谭望重点“关照”之人,脚上的镣铐是加重的,日常行走起卧非必要,脖子上的枷锁也都是不摘的。
至于队伍中其他人,除李大勇以外的成年男子脚上镣铐,手上手铐,其他妇孺则只上了脚上的镣铐。倒不是谭望仁慈,实在是这些人太过养尊处优,过多的束缚让她们寸步难行又哭哭唧唧……越往北越冷,难路还在后面,他们得在最初这段还算好走的路上抢些时间,不然后面就真是麻烦。
只希望别再发生昨天那麻烦人跳山的类似事件,不然就算会降低行进速度,他也得把人都上了手铐,再用绳子给串了。
谭望皱眉看了看坠在队尾的木车上,那躺得四平八稳的麻烦人,又扫了一眼推着木车,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江芜。
近晌午了,快半日的路程,她就这么自己一路推下来了,看着还有余力继续的样子。
看来,需要重点关注的,怕不只是李大勇一人。
“赵七。”谭望快走了两步,踢了晃悠到前头的赵七一脚,严肃压嗓道,“你既然选了压队尾,就给我好好地走在最后面,往前窜什么,一会后面人没了你都不知道。”
“看着呢,我看着呢。”赵七不以为意地回头看了一眼队尾的木车,嘴角斜了一下,“那破车推起来一会儿嘎吱嘎吱,一会儿咯噔咯噔,那么大动静要是停了,我马上就能听着。”
谭望沉了脸。
“好好好,我这就压着。”赵七一脸不大痛快地停了步子。
谭望懒得与他多言语,只刚抬脚准备往前巡巡,前面弓着腰背的老人也停了步子。
“大人,我……”秦崇礼苍白了脸回头看向赵七。
“别和我说你又要去拉。”赵七本就被谭望说的不怎么高兴,这会儿老头子又来找事,一下子黑了脸,“你这一早上拉着我跑两回了,我啥事儿都不干了专门伺候你老人家拉屎得了。没看我这儿还有活儿么,这队尾没我压着,犯人能没一半,你负得了这个责吗?就吃一个饼子你拉拉拉,真拉还是假拉,你拉裤子里我看看。”
秦崇礼为官数十载,诗书礼仪刻在魂里,哪做得出把屎拉裤子里这种事,被赵七这么一怼,本就搅得慌的肚子更疼了几分。
谭望在一旁看着,冷呵了一声。
真是古有杀鸡给猴看,今有拿话砸他脸。
也不知道找赵七的人许了他多大的好处,这队伍还没出发两日呢,人就已经飘上天了,竟是要甩脸子给他看了。
这队伍除了许大人,好像还是他谭望做主吧?
“跟我来。”谭望抬手拉了一下秦崇礼的手铐,直接打断了赵七的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