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之后, 他听见贺揖云独特的轻柔和缓的嗓音轻笑一声,低笑说道:“听殿下这般说, 倒是奴才疏忽了。”
楼€€的眼疾突如其来的发作,他这人虽然并不对腿疾、眼疾感到避讳自卑, 但也不会主动示弱寻求帮助,他镇定道:“我知道公公的好意,在此心领了, 只是……”
他说着, 原本搭在小桌上的手臂收回, 却是宽袖带倒了盛着金叶子的瓷盘, 楼€€只觉有什么砸在了自己的腿上,已经挪到了桌边的手警觉地顿住。
房间里只有两人,瓷盘砸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贺揖云的视线慢慢从下上移, 看见金叶子洒在了楼€€的身上,有几片飘了飘落地, 贺揖云掠过它们,去看楼€€的眼睛。
楼€€刚要动一动,贺揖云说道:“殿下,前面是碎片渣子,还是先不要动了。”
这话说完, 楼€€听见了一些声响,贺揖云会武功且武功不低,身姿矫健,步履轻盈,他还记得之前打探消息的小顺子回来后,十分夸张地说了句“贺公公走路几乎无声”,许是自己失明,也许是贺揖云看出了什么故意为之,他清晰地听见了渐近的脚步声。
一只温热的手拂过楼€€的膝头,楼€€下意识往旁边一躲,被贺揖云顺势按住。
“殿下别动,那一盘的金叶子都在殿下的身上。”
因为骤然失明,楼€€整个人不自在地僵着,他咽了下口水:“去叫小顺子他们来收拾就好。”
贺揖云一点点捡起金叶子,随口说:“我不也是奴才么。”
他又撩起袍角蹲下去去拾碎瓷片,一抬眼,将楼€€纠结难为情的神情尽收眼底。
贺揖云一寸寸打量过去,那日他是去找了平阳子询问楼€€的病情,不过得到的答案却令贺揖云的心渐渐沉了。
平阳子道长先是摇头叹气:“宁王殿下身上的毒残留太久,这几个月里,贫道常去为殿下施针压制毒素,但奈何医术平庸,无法彻底将其拔出,若再任由毒素侵扰,如此下去,殿下所剩时日无多。”
贺揖云听完,一直在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许久道:“他的眼睛呢?”
“……宁王殿下应该是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平阳子道长再次摇头,沉声道,“贺大人,劳心劳力,太过忧虑,都只会让王爷的眼疾加重,大人多劝诫几句,让他在避雪居里安心静养。”
回忆戛然而止,他将碎瓷片摞好放在一边,站起来后伸出手在楼€€的眼前摆了摆,方才的难为情已经淡去,楼€€一无所知地目视前方,眼睫颤着,但空空如也的眼神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贺揖云直勾勾看着他,丝毫没有掩饰眼底浓重复杂的情意,他的手缓缓蜷起,一点点凑到楼€€的脸旁,但在指节即将触碰到细腻的皮肤时又收了回来。
凤眼闭上再次睁开,将眼底的不同寻常的一切掩去,贺揖云笑问:“殿下方才是想去哪儿?”
楼€€顺着声音仰起头“看”他:“没有想去哪儿,坐累了,想找个舒服的地方靠着。”
贺揖云轻轻一嗯,没有走开,站在他的面前俯身,楼€€后知后觉嗅到了扑面而来的清爽回甜的气息,认出了是贺揖云沾惹在身上的果香,他正要往后避开,一动,察觉到背后多了个软枕。
他靠着软枕,僵了许久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听见贺揖云坐在长榻上,似乎在拨弄那些金叶子。
“方才殿下的眼睛好好的,”贺揖云将金叶子放在一边,“怎么会突然发作?”
睁着眼睛也是徒劳,楼€€索性阖眼:“时常会这般,贺公公不必在意。”
贺揖云问:“会好吗?”
“兴许吧,”楼€€一顿,含糊不清回答,“等一等,会好的。不过平阳子道长果真如公公所说,医术精湛……”
“殿下,”贺揖云笑了一下,嗓音和缓道,“你我这般熟识,何必再说客套话?我问过他了,之后会再为殿下留意别的医师。”
楼€€的手指动了动,之前他对贺揖云说过是治不好的,不过贺揖云显然没将这话听进去,他静了会儿,无奈笑道:“提前谢过贺公公了。”
两人随意聊着事情,楼€€还在有意无意套有关楼煜的事情,他本以为贺揖云察觉出来后会绕过去,但贺揖云几乎称得上知无不言,无论是楼煜、太子还是朝野之中的事,甚至楼€€有一些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他也会耐心引着楼€€想明白。
楼€€再次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贺揖云是在有意教导自己,他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点点的古怪,没来由地记起楼景渊的那句“你是贺公公看着长大的”,古怪更大了。
仔细想想,贺揖云是对自己有一些莫名的友善,偶尔会让楼€€联想到他是在逗弄解闷的小玩意儿,他想要小玩意儿活下去,也不过是在期待所带来的新鲜惊喜。
但谁会对解闷的小玩意儿如此堪称悉心的教导,几乎是在手把手地教了。
“殿下,”贺揖云看出了他在出神,温声道,“方才说到楼煜提出的新军制,殿下有别的不同的看法吗?”
楼€€跑远的思绪扯了回来,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这种政事一知半解,他沉吟片刻才说:“七哥这几个月来领兵作战,我想新军制是他深思熟虑之后谨慎提出来的,不过七哥这么急着想动兵权,皇兄大概是不愿的吧?若是有机会,贺公公不妨劝……”
贺揖云淡笑着:“劝睿王?他那人素来一意孤行,狠戾无情,喜怒无常,怎么会听奴才的话?”
楼€€怔愣,眼睛都忘记眨了,那边楼煜谋划要贺揖云的命,这边贺揖云都快要把主角攻贬到地里去了。
他有一点懵,越发看不懂两位主角,不过楼€€很快自我开解,从昨天触发剧情来看,他们有没有产生感情不重要,这次的任务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爱不爱、恨不恨的,如果不是被恋爱部门的系统7458绑定,楼€€对别人的爱情一点也不感兴趣。
“七哥是有些吓人,”楼€€不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委婉提醒道,“贺公公平日里也要小心一下……”
他说着,忽觉漆黑的眼前染上了朦胧的橘色,楼€€眨着眼睛,一转头对上了贺揖云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句“贺公公看着我做什么”还没有说出口,贺揖云从容垂眸:“一个时辰,之前也这般久吗?”
楼€€一静,笑了:“不是的,会越来越久,直到……今日的天色真好,亮堂堂的,贺公公若无别的事,不如尽快回宫吧。”
晨光透过窗棱斜照进来,正好将两人框在了里面,贺揖云默了片刻,笑着说了一句保重后站起身。
楼€€轻轻推开一条窗户缝,看着贺揖云远去的背影,避雪居院子不大,这人长腿迈了几步,很快便跨出了院门,7458落在他的手边:【楼先生,关上吧,已经看不到他了。】
【嗯,】楼€€关好窗,【希望他能够对楼煜多几分的戒心。】
小顺子端来了一碗长寿面,楼€€净手捡起筷子,边吃面边听见小顺子指着碎瓷片大呼小叫,他听了几句,夹起一片金叶子举起来,小顺子立即特有眼力见儿的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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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化雪,楼€€没有贺揖云、楼煜心急,也没有他们的本事,等到只剩下角落里还有几个雪堆后,楼€€才装备齐整坐着马车去了京城。
恰巧今日是休沐,小顺子送殿下先去悦来客栈,自己驾着马车去接苏公子和世子,去到荣王府时看见两人正打算提溜着一堆东西,去灵心观找楼€€呢。
“还好遇到了小顺子,”楼景渊进了雅间,先是灌了一杯热茶,“要不然咱们三个谁都得白跑一趟。把那些东西搬到你家王爷马车里,省得待会儿走的时候忘记了。”
楼€€一摆手:“不必这么急,我这几日会待在京城里,你先下去守在外面。”
苏铭待小顺子退出去,才道:“我和世子前几日得知了陛下已下封王的旨意,恰逢殿下生辰,我们本想着去灵心观一同庆祝,但没有料到山上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恭喜殿下,如今已是宁王殿下了。”
三人说了几句话围着桌子坐下,苏铭打量着他的脸色,继续道:“山路可好走?殿下怎么下山了?”
“因为我有一件事,很需要、也只有你们帮我。”
苏铭和楼景渊交换了个眼神,楼景渊大大咧咧道:“尽管说,我和苏铭办不到,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嘛。”
楼€€弯起嘴唇笑了下:“我想见李清映一面。”
“……殿下,你多日在山上养病,许是不知道,今年方入夏,李大人擢拜户部左侍郎,”苏铭入仕未满一年,已经快要摸透了朝局,“他这人脾性倔,简直就是个铁公鸡,因为他经常压着不批银子,弹劾他的折子多如鹅毛般送去内阁,不过此人却两袖清风,让人抓不到把柄,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楼€€稍稍眯了眯眼睛:“我便是看中他的知恩图报,此事,缺他不可。”
楼景渊一挑眉:“这话说得唬人,到底是什么事?”
第64章 古代虐恋文里的路人33
李清映此人瞧着和气, 但性格乖僻古怪,一张嘴时常堵得旁人说不出话。
他借着七殿下的势在户部已有三年多的光景,可平日里谈话交心的寥寥无几, 旁人见到他总是假笑一通,在背后对李清映往往撇嘴指指点点,李清映从不这些闲话放在心上, 偶尔遇见了还会凑上去,笑眯眯地说一句“在聊什么”。
尤其是在李清映做上户部侍郎之后, 更加肆无忌惮地对所有人阴阳怪气,除了八面玲珑的尚书大人。
他当了一天的值, 见时间差不多了,心满意足神清气爽地下班,准备绕去翰林院接弟弟一起回家。
“大人, 您的马车已经牵过来了。”
李清映抱着自己的乌纱帽上了马车, 户部上下都知道他要去翰林院接弟弟, 这次也没有多做叮嘱, 谁知刚才喧闹的街市很快变得安静,他心觉不对,挑起车帘探出头要看一眼四周, 就被蹿上马车的那人捂住了嘴。
李清映会一点拳脚功夫, 只是又被人轻易地制住,啧一声道:“乱动什么?只是带你去见个人罢了, 又不是要你的命,爷还不稀罕呢。”
说话间,马车再次一晃,另有一人温声道:“李大人莫要担心,已经有人去翰林院通知令弟了。”
提到他的弟弟, 李清映顿时安静了下来,感到捂住自己的嘴的手松开,他慢慢坐起,警惕道:“别动我弟弟,谁要见……怎么是你们?”
马车已经朝着悦来客栈跑去,楼景渊拿出帕子擦手,哼道:“你也知道有很多人排号等着打你啊。”
李清映心思转得飞快,警惕的神色越发浓重,他拧着眉不解:“不知是谁能支使两位绑我?难不成是太子?”
楼景珩在苏铭两人心里是个一踩就炸的雷,听见他提起太子,两人的脸色齐刷刷黑了下去,楼景渊冷笑扔了帕子,苏铭也不愿多说:“大人只管自己去见一见他吧。”
李清映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除了太子,难道现在的京城里,还有谁请得动荣王世子亲自绑人么?
他皱着眉苦苦思索,隐隐有了个猜测,直到马车停下,他看见了熟悉的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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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白日里即便是坐在阳光下,楼€€也要借着€€€€才能看清书里的字。
“虽然自从湖里结了冰,”小顺子正在替主子挑鱼刺,苦口婆心劝道,“殿下许久没有吃鱼了,但也不能天天除了鱼就是鱼呀,道长说过,殿下要多吃些绿菜,对眼睛好。”
楼€€翻着书页:“哦,那你下去再叫几道。”
小顺子将挑好的鱼肉放在他的手边,高高兴兴走到门口,一开门碰到了正要敲门的苏铭几人。
楼€€听见声响,抬眼去瞧。
“九、宁王殿下?”
猜测被证实,李清映险些叫出声,他堪堪压低了嗓音,迈进雅间就要跪下行礼,被楼景渊一只手架起来走了两步,“放”在凳子上面。
李清映正要继续再说话,一转眼左边坐着苏铭,右边坐着楼景渊。楼€€没有放下筷子,轻笑道:“先吃饭,吃完之后再说。”
这一顿饭李清映是食不知味,等楼€€放下筷子,雅间里也早早点上了琉璃灯,他连忙道:“殿下的身体可好些了?”
小顺子收拾着桌面,几人转到屏风后的软榻上,楼€€笑道:“多谢李大人挂念。”
李清映闻言放下了一半的心:“灵心观清幽,最适合修养了……不知殿下找臣来此是为了何事?殿下的恩情,臣一直铭记于心,若是有事情我能帮上忙,一定万死不辞。”
楼€€知道他所指的恩情是什么,以此相求心里总归有些愧疚,他温声道:“哪里需要李大人赴汤蹈火?只是一件小事。”
他顿了顿:“前几日贺公公去灵心观宣旨,我与他坐下聊了一会儿,说起来今年天灾不断,春夏的洪涝、秋季的蝗灾旱灾过去不久,这不还未入冬,北境两州又开始了雪灾……”
楼€€是皇子,李清映为大雍臣,闻言连忙低头道:“殿下,北境两州新官上任,许是没有防范的经验,不过朝中已经着手赈灾的事宜了,殿下勿要忧心,身体为重。”
楼景渊啧道:“还有两月才是新年,五堂兄这时请奏回京,他不会也是想去赈灾吧?说起来,离北境更近的,反而是睿王殿下的封地。”
话音刚落,李清映抬起头去看楼€€,小心试探:“殿下是想揽下这个差事吗?”
“我畏寒,冬日难以出行在外,对此不感兴趣,”楼€€沏了杯茶,双手递过去,李清映稍稍起身接过来,他才轻描淡写道,“也不愿和五哥一样涉入党争。”
李清映的手一抖,热茶泼到了手上。
楼€€掏出自己的帕子搭在他的手背上:“七哥有心怀天大的抱负,而我皇兄是父皇册封的储君,可在我的心里我们都是兄弟……李大人,七哥刚刚立了大功回京,赈灾一事你能否再帮七哥一点忙呢?”
贺揖云对楼煜来说太过特殊,他既有那种心思,必定是要亲自动手,无论楼煜是否想去赈灾,楼€€一定要想个办法先把他支出京城。
万万没有想到是为了睿王,李清映放下茶盏,擦着手道:“但是睿王殿下不得圣心,恐怕是争不过旁人……”
“争得过,”楼€€笑了下,“七哥的封地本就靠近北境,赈灾一事是顺理成章。五哥那里我有办法,至于皇兄,只要朝臣不会上奏反驳,户部愿意说一句看在七哥的面子上放心尽快拨银,皇兄必不会当面阻挠。”
说起来,这是楼€€第一次算计别人,借着衣袖的遮掩,他紧张地攥紧拳。
李清映不知楼€€的目的,他思来想去,此事对楼煜而言百利无一害,又可以不违逆楼€€:“赈灾一事紧要,户部不会压着不放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