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忙上前要拉她起身,却不料抽走她手中团扇。
光线一暗。团扇之后,露出一副骷髅面孔。
说骷髅其实不确切,骨头上仍覆着一副人皮,薄如蝉翼,但皱巴得厉害,似贴加官的黄纸涂了油彩,水一喷,纸一湿,红色彩料便顺着眼眶流下来。
那眼窝下是黑漆漆的两个洞,却仍盛着她一双妙目,血流涌出时轻轻一转,骷髅便小孩般咯咯笑起来。衣袖滑落,萧恒见她洁白臂骨上缠满红丝,如千万蠕动的线虫般曳到地上。
啪嗒一声,那层皮囊掉下来。
她被吸干了血。
又一声惊雷大响,大地隐隐震颤。
红电劈落时,萧恒终于看清他们所在何处。
那是一座巨大的红色门楼,匾下写着一行小字:某地某人妻节妇某氏。匾上是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贞节。
血漫上来了。淹过手足、口鼻、头顶。萧恒声嘶力竭地喊她。
快走。
女人岿然不动。
***
李寒入宫已至深夜,甫至便将萧恒遇刺的消息按死在甘露殿中。
萧恒颈上伤口很深,但所幸没有伤及大脉,又及时包扎过,是以性命无虞。李寒坐在床边,点了盏蜡看卷宗,忽听萧恒呼吸骤然急促,忙转身去瞧,见他满头冷汗,额头青筋根根分明,面色也窒息般涨红。
李寒不通医理,刚想着人来瞧,萧恒便大喘着气弹坐起来,拿掌根抵住太阳xue,屏气拧紧眉头。
李寒叫他吓掉了卷宗,又不敢碰他,赶紧倒了碗热水等着,看萧恒似乎冷静后方递过去,听那人平复着气息说:“别跟少卿讲。”
李寒点了点头,过一会方问道:“陛下……发了梦魇?”
萧恒喝了口热水,颔首。
李寒便追问道:“是汤娘子?”
萧恒久久不语,李寒便已€€然。他弯腰将跌地上的卷宗拾起来,问道:“陛下是觉得伤害了无辜?”
李寒与萧恒对视一会,将卷宗递过去,手都伸了一半,考虑他身体状况又折回来,自己念道:“汤氏一族有大逆罪一,欺罔罪二,贪婪罪七,侵蚀罪九,共计侵占民田六千五百余顷,白银二十万两,另婢妾僮仆一千二百余口。这些私产,无论男女老幼皆有享受。”
他问道:“汤后在上林一案中的确无辜,但放在世族来看呢?陛下要推倒门阀,打压世族,这样论起来,千千万万的世族子女都是无辜。那陛下还要不要这么做?岂不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1],‘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2]?岂不闻‘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3],‘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4]?”
他叹息道:“陛下,他们的供养,是盘剥来的百姓口粮。世族岂有无辜,他们的出身便是罪过。”
萧恒低低笑了一声,道:“如此看来,我身为皇帝,岂不是罪大恶极?”
李寒凝目看他,“如果陛下不废皇帝制。”
萧恒半晌没有说话,他颈侧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如今仍洇出血来。过了一会,他摇头道:“不,还是不对。”
“渡白,你记不记得玉清说过,上位者没有女人,所以很少为女人考虑。就算在高门贵族,女子依旧不得自由。你说她的出身是原罪,但若想自己赎罪呢?男人可以做清官,做良将,为生民计量,为百姓谋利,他们可以自赎。但女人呢?女人没有路。”
“她们不能科举,不能做工,甚至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物件一样嫁来嫁去,维系他们父兄的官位和荣耀。”萧恒问,“这样,我们还能说她们只有原罪吗?”
李寒半天说不出话,他手中卷宗再次掉在地上,啪地一声,击中的却似天灵盖般。他一个哆嗦,望着萧恒,沉声道:“是臣浅薄了。”
萧恒重新倚回去,眼光穿过帐顶,不知在看谁,喃喃道:“咱们得开女试。让女人能凭本事吃饭,能分田地、入宗谱、进庠序。自己也能活着,能够跟家里反抗,不要一辈子贴进去。”
她€€€€她们是因我而死。
李寒叹口气,自知劝不动他,也不去劝。
过了一会,萧恒转头问道:“渡白,如无皇帝?”
李寒与他对望片刻,双手加额,俯身大拜,“臣永志不忘。”
***
萧恒这一病就是两个月。他以武功闻名天下,当年死守西塞,哪怕射成个刺猬,一日后依旧提刀打头阵。如今却因一小小刺伤一病不起,而病因又不清不楚,朝中众说纷纭,人心惶惶。直到十二月中,天子才下得来床走动,脸上方淡了病气。
汤玉壶的丧葬也草草了事,礼部多有顾忌,谥号议了又议,只择了没什么错漏的“恭让”。而立政殿的椒花被冬雨一夜打尽,似乎从没有开过。至临过年前,秦灼带萧€€回来时,汤后已经化成一抱香尘。
萧恒领子拉得高,伸臂将萧€€接在怀里,笑问道:“阿€€有没有听话?瞧着又长高了。”
“有的,”萧€€给他掰指头,“家里可好玩了,可以骑大象、看灯会,还有好多穿奇怪衣服的人在台子上跳舞……”
秦灼解下大氅,在一旁解释道:“巫舞娱神。”
萧€€回头撇嘴:“阿耶别打岔。”被这么一截话头,当真想不起要说什么,苦思冥想了半天,才击掌道:“对了!阿耶家里有个好看的夫人,要我叫她阿娘。”
萧恒将他抱到与自己齐平的位置,看了眼秦灼,笑道:“阿耶怎么说?”
“阿耶只把我挡住,没说什么。”萧€€又抱着萧恒脖子咬耳朵,“他们都说,阿爹娶了娘娘,就不要我和阿耶了。”
秦灼站在熏笼边烤着手,笑道:“你爹正是你阿娘,你去叫他,看他应不应?”
萧€€玩心起来,果真去叫。萧恒不说话,只是抱着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秦灼。
秦灼以为他动了气,心里咯噔一下。
当夜算是团圆饭,萧€€坐了一路的车,没吃完便累得睡过去。甘露殿红烛高烧,他二人便小酌一番。
杯盏叮当间,一应侍人也被遣出殿去,他们酌着酌着便去了内殿。一路丢盔卸甲,汗巾腰带到处都是。
秦灼搂着他栽进榻里,压在他胸膛上,摸着眉骨问:“怎么啦。”
萧恒笑了下,说:“没事,有点累。”
“从没见这事上你累过。”秦灼眼中笑意闪了闪,在他唇上一下一下浅浅亲著,便去拉他的领子。手上觉得不对,立时大惊,这就要起身,萧恒却从底下牢牢抱紧他。
秦灼挣了他一挣,也不敢用力,问:“怎么回事?”
萧恒道:“真没事。”
秦灼用手肘按住他,轻轻将他颈上的纱巾揭开。
血和药粉糊在一起,黏成一片黑黄。
这么深的口子。
秦灼重重呼吸着,狠狠咬了他嘴唇一口,十分凶恶地问:“是不是等你死了,我连个消息都收不着?”
萧恒仔细瞧着他,忽然说:“我脖子疼。”
秦灼浑身发抖地抱紧他。
萧恒看了会帐子,反倒拍了拍秦灼后背,哑声说:“都过去了。”
***
汤氏一案完全肃清直到次年开春。在此之后,杨氏并未立即调动回京,而是协助地方核查茶丝事务。这也表露了天子态度,有意将此务转交到杨氏之手。
众臣本以为天子转而扶植温国杨家,但在温国公只挂闲职来看,天子看好的只是杨峥。世族后起之秀,杨氏未来的掌舵。
因杨韬父子二人在地方奔波,携家眷重回长安宅子也到了五月中。杨观音将箱笼归置,正打帘回阁子,却见杨峥立在案旁。
案上是只竹篮子,里头放着双新做的黑缎面的长靴。
杨峥手里握着一只半旧官靴,正向杨观音看过来。
他点头示意众人下去,看着门前僵硬警惕的妹妹,平淡开口:“玉清个子小,脚也不大。”
杨观音抿着嘴唇不说话。
“明日下午观音寺,你约的他?”
“是他叫开城门带我面见陛下陈情,才有的杨氏昭雪。”杨观音道,“我只想还他的恩。”
杨峥温和注视她,忽然问道:“喜欢他吗?”
泪水一霎涌满杨观音眼眶。
杨峥没继续追问,将鞋递给她,道:“去吧,酉时前回来,不然我上朝参他一本,拐带在室女,他这辈子别想回京城混了。”
见杨观音愣在原地,杨峥沉声道:“裴玉清可堪托付。”
杨观音恍惚笑一下,低下头,嘴唇蠕动着,到底说不出什么。
杨峥叹口气,上前给她擦泪,说:“别叫爹娘知道,回来先见我一趟。”又道:“礼不可废,不许私定终身,亲得他自己上门提。”
第98章 九十三 好逑
五月本该炎热,所幸昨夜下了雨,今日倒还得几分清凉。
观音寺在城外青龙山上,与白龙山娘娘庙对望。五月初五山脚有庙市,是以车轿行迟,杨观音到时,裴兰桥已在寺中等候了。
他今日穿了身碧青袍子,正背身向门,端详寺中的观音金像。杨观音便将幂篱落下,轻轻唤道:“侍郎。”
裴兰桥略带拘谨,抱拳都有些匆忙,忙道:“娘子好。”
杨观音将怀中包袱递与他,轻声道:“这是侍郎的官靴,今完璧归赵。妾另做了双鞋以为谢礼,针线粗陋,还望侍郎万勿嫌弃。”
裴兰桥忙道:“区区之劳,娘子何必这样客气。”
在寺中直接说话自然不好,二人便一同出门,离了这一片梵音袅袅。裴兰桥找话说:“娘子为何约见此处?”
“妾每年都要供一卷大士宝像在寺中。家父为妾选这个名字,也是为了求菩萨保佑。”杨观音道,“妾家沉冤得雪后,妾便上誓,为大士再绘宝像。但这次画到容貌,却总下不了笔。是以约在这里,想来看看。”
裴兰桥问:“娘子那日不在府中,也是来了寺里?”
杨观音颔首,道:“当夜去拦侍郎的马,实在是走投无路。其实妾也没想到,侍郎真的会施以援手。”
裴兰桥声音悠远:“在下叔父家中有位堂姐,当年叔父受难,她赤足跑遍相与交好的人家,全都吃了闭门羹。在下当时无力,看在眼里,很心疼。”
杨观音沉默一会,问道:“令姐如今……”
“叔父流放,儿女失散。”裴兰桥道,“多年没有音频了。”
杨观音不料引他难过,忙道:“妾并非有意……”
裴兰桥反而笑道:“都过去了。”
山下正开庙会,热闹非常。裴兰桥见她驻足,便知闺中女儿少出门户,也不着急走。前头有个彩棚,卖茶水也有酒水,裴兰桥买了两碗茶来解渴,二人边吃边往外瞧。
他们来时还未有人,如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有吹糖人、卖面塑、套圈、摇彩的,还有蒸甑糕、挂面具、串糖葫芦的,忽地一声绳响,一物当即抖上高空。
杨观音仰面笑道:“抖空竹,我玩得可好了。这都不如我抖得高。”见裴兰桥不语,忙收敛神色,低声道:“从前家兄教过妾。”
裴兰桥只笑了一声:“在下从前也想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