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409章

谈夫人一笑,“那将军知道,西塞要种粮,最要紧的是什么?”

萧恒道:“水渠。”

谈夫人摇摇头,“治沙。”

“若只是干旱,多花些精力栽培旱种就是。现在已经有点成效,但也是在沼地边上才能垦田播种,一会我带将军去瞧瞧。西塞多沙土,若根系不牢固,仍是无济于事。”

萧恒沉吟:“治沙就要改土……”

“改土先得种树!”

李寒遥遥喊一声,慢悠悠走过来,对谈夫人一揖到底,“嫂夫人何止功劳,实为功德。西塞改土若成,百姓当脱水火。更别说旱种培成,仓廪丰足实非说梦。”

谈夫人笑道:“监军可别捧我,这才到哪里。我带将军去瞧瞧麦地。”

萧恒从地上拿起农具,跟在她身后,二人一问一答,渐渐去了。

李寒不远不近在后面跟着,对赵荔城笑道:“从没见过将军这么尊崇过什么人,我瞧他今日解甲归田给夫人做徒弟的心都有了。”

赵荔城哈哈笑起来,又叹一口气:“只可惜我夫人是个女人,不然以她的本事能力,肯定大有作为。”

李寒远远望去,夕阳下,一片树影摇曳,如同葵扇。他淡淡笑道:“何须可惜,如今便是夫人作为之时。”

***

直至夜色已深,萧恒才带月荷锄归,见李寒在屋中坐着刚要开口,李寒已经抬手制止,“将军还是先吃饭,我有要事相报。”

桌上已放好面汤烙饼,萧恒吃了口汤,道:“你讲就是。”

李寒说:“若现在开口,只怕这顿饭都吃不好了。民以食为天,吃饭是大事。”

萧恒便依言,迅速吃掉一个饼子,面汤也喝干净,向他抬一抬手。

李寒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正色道:“许€€云来了消息。”

萧恒接信一看,瞳子一缩,“世族生了逼宫之心?”

李寒颔首,“只怕是早有预谋,待皇帝临盆便要动手。”

“皇帝登基已有三年,世族一直没有发作,怎么要突然行动?”

“没有发作,并不是没有怨言。如今皇帝大力清扫燕人,甚至有意毒杀庶母,正给他们不孝不贤的话柄。”

“怨言。”萧恒声音一冷,“有怨言却不进谏。现在为宫闱之事大动干戈,之前潮州西塞屡陷死地,松山断粮数月瘟疫横行,他们的怨言在哪里?”

李寒笑了笑:“将军真的以为,他们的怨言是皇帝不贤?如今决意推翻今上,果真因为她不是明君?”

萧恒一时默然。

李寒叹道:“今上虽非良主,但跟其父相比,还是略胜一筹的。先肃帝在位时并州惨案真相揭晓,激愤的是民情,朝中衮衮诸公,有谁敢置一词?如今要推翻皇帝,不外乎还是那个原因。”

他没有讲下去,提另一件事,“听许€€云的意思,诸公有意迎将军入主长安。”

萧恒嗤道:“世族诸人,肯为我一介叛逆作嫁衣?”

李寒笑道:“非也,这可是人家稳赚不赔的买卖。”

“松山一役后,许€€云态度其实世家心中有数,狄皓关更是公然追随将军而返,这是给世家指明了标竿。其他人么,郑素不用多讲,杨氏虽没有直接态度,但崔清之母杨夫人对将军早就是公然感念,而杜氏……自杜筠告病后就装聋作哑,杜宇死后,他们也没有立然表态,说明把这件事算作私仇,并不准备公然而报。只有夏雁浦,还坚称将军为叛逆。不过挺有意思,他也看不上皇帝,推崇的还是公子檀€€€€公子已死的消息极其隐秘,并没有传到他们耳朵里。”

李寒剪了下灯芯,继续道:“以如今将军在朝在野的声望,只怕无人能出其右。更何况,肃帝子嗣断绝,今上他们都要推翻,其子也定不会留。没有正统承继,世族于情于理,能选择的只有将军。既如此,不如卖一个好给新君,来谋求在新朝的屹立不倒。”

萧恒沉默许久,道:“世家有逼宫之意,我们千里之外都得知消息,如此危重之事,皇帝怎么会无动于衷?”

李寒想了想,“自然,不能排除个中有诈。要么,就是皇帝被蒙住了眼睛耳朵。”

萧恒道:“你是指,她的身边之人。”

李寒笑道:“还是古人智慧。一早知道肘腋与萧墙,不得不防。”

灯光昏暗,夜间微微一闪,像只瞽目。李寒叹道:“天下之乱,苦在百姓,不得置身事外。可如今宫闱之乱,将军倒可以作壁上观,等着当渔翁了。”

他抬头,见萧恒神情不见舒缓,“怎么?”

半晌,萧恒方道:“世族何等精明,又最捍卫君臣纲常,没有触及底线绝不敢犯上谋逆。可如今皇帝压根没对他们出手,他们何至于此?”

李寒看向那盏昏灯,像看一个时代的缩影。

“或许她坐在那个位置,在他们眼中便是最大的谋逆。”

萧恒呼吸一紧,下一刻,李寒已经将脸上肃然打散,换了些轻松神气上来,道:“多说无益,将军现在只需按兵不动。反正不管你做什么,追随你的只会说天命所至,憎恶你的只会说惺惺作态。既如此,不如把名分坐实,叫他们先鱼龙争斗,咱们就坐等百官出郊相迎,正大光明地请你入京。”

第368章 一三四 牝鸡

夜间朔风凛冽,夏秋声提灯在外,臂弯挂一件薄裘。

不远处车马驶来,在府门前停下,夏秋声迎上去,搀扶夏雁浦下车。

夏雁浦面色沉郁,由夏秋声为他披上薄裘,一言不发,快步走回府中。

直到府门关闭,夏秋声才问:“父亲与诸公商议,结果如何?”

夏雁浦住步,默然片刻,道:“他们要迎萧恒入主。”

夏秋声沉吟:“镇西将军声名在外,的确……”

他突然噤声。

夏雁浦转头看他,目光冰冷,“一个欺世盗名之辈,能有什么德行!”

夏秋声道:“父亲,萧恒的确打过建安侯的名号,但也是为潮州求粮所用。他或许出身不正,但绝非无德无能。当今天下兵连祸结,萧恒若能结束乱局,并非一桩坏事。”

夏雁浦苦笑两声:“你长大了,好大的眼界和心胸!”

“父亲!”

“夏氏先祖当年追随高皇帝开国建都,世代感沐皇恩。后来灵帝偏信奸佞废黜长幼二子,我身为门客,未能保全公子,已是罪孽深重。后来先帝继位,是祚业偏立;今上一介女流登基,更是牝鸡司晨。好了,如今一个乱臣贼子也要篡据大宝,将大梁血胤绝于一旦,百年之后,我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夏秋声正要开口,管事已急急跑来,低声道:“相公,金吾卫范大将军拜见,说有要事入府询问。”

夏秋声面色乍变,抬头看向父亲。

世家今日商议改立新君之事,夏雁浦刚回府,禁卫便到。来的还是皇帝身边最得青眼之人。

夏雁浦问:“府外多少人?”

管事答: “只大将军一人。”又补充道:“叩的是角门。”

夏雁浦略作思索,“请大将军入正堂,我这就相迎。”

管事应声而去,夏雁浦望着他背影,转头对夏秋声道:“你立即出城,我去信再回来。有任何消息,先保全自己。”

夏秋声叫道:“父亲!”

夏雁浦沉沉看他。

风吹叶动,簌簌作响,夏秋声咬紧嘴唇,对他深深一拜。夏雁浦低声叫道:“来人,快给郎君套车,送他出城去!”

***

正堂烛火旺然,夏雁浦在窗上看到一片身影,深吸口气,拾衣而入,笑道:“不知大将军下降,实在有失远迎。深夜不宜饮茶,家中有些桂花清酿,还请将军一尝。”

范汝晖转身,目光扫过案上杯壶,也不开口,捡杯尝一口,放回桌上。

他面上喜怒难辨,夏雁浦看他动作,道:“将军深夜造访,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范汝晖凝视他片刻,微笑道:“我倒是很佩服相公的胆气,如此情形,还敢出口问我。”

他将一卷信笺丢在桌上,“相公今天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还要我帮你回忆回忆吗?”

范汝晖敲敲桌案,“聚众谋逆,可是九族尽诛的大罪。”

夏雁浦抱袖而立,肃然不语。

范汝晖看着他,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古怪笑容,他拿起那卷信笺。

抬手置于烛火之上。

夏雁浦目露震惊,“你……”

“我今日前来,是私人身份。没穿金吾卫的皮,我和相公并无不同,也有不甘,也有怨气。”范汝晖道,“我镇日跟随陛下身侧,所见所闻比相公只多不少,所思所想也是不能为外人道。”

夏雁浦将信将疑,“将军之意……”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梁昼夜颠倒多年,也该有人出面匡正了。”

室中灯火摇曳,照得范汝晖有些面目模糊。他拾起一只空杯,倒满清酿,一只手捏住递给夏雁浦。

夏雁浦接在手中,“将军位极人臣,又得陛下爱重,出入宫闱如无物……何故冒此风险。”

范汝晖拈动手指,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也不想一生做一个攀附裙带之人。再说,相公的密谋,不是正要一个直达皇帝身边的近身之人吗?”

他走向夏雁浦,整个人远离灯光,被影子笼罩。漆漆黑影如一只巨大飞燕,其羽差池,蛊惑人心般徐徐€€动。范汝晖低声道:“据我所知,相公和诸公直接意见相左。他们想要推萧恒上位,相公却是一心牵挂正统之人。”

范汝晖眼含幽光,微笑道:“这样,我愿助相公一臂之力。”

“将军之意……”

“相公寤寐所思,不就是当年的公子檀兄弟吗?”范汝晖道,“哥哥我的确没有音频,但因缘际会,确实有弟弟的消息。”

夏雁浦浑身一颤,急声道:“建安侯?建安侯不是早被张彤衷杀害了吗?”

范汝晖笑道:“这才叫吉人自有天相。张彤衷的确动了手,但这位小殿下并没有死。”

夏雁浦捉住他手臂,“殿下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全?将军又是如何找到的他?”

范汝晖拍拍他双手,安抚道:“相公放心,殿下一切安好。过几日,我便请殿下与相公相见。”

夏雁浦大喜过望,目中已含泪意,“好、好,上天见怜,宗庙有继,臣虽死瞑目矣!”

范汝晖看他一会,“下一步,相公准备怎么办?”

“自然是迎回殿下,承继大统!”

“的确是个好主意。”范汝晖道,“但其余诸公肯答应吗?如今振臂一呼天下归顺的萧重光萧将军,又肯答应吗?”

夏雁浦嘴唇一张,终究说不出什么。

范汝晖叹息道:“夏公如今要迎回建安侯殿下,只怕才会叫殿下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萧恒不缺民心不缺兵力,最缺的就是一个正统身份,他若得知建安侯存活于世€€€€夏公,真不怕他暗下毒手?”

夏雁浦深深呼吸几下,问:“将军有何见教?”

范汝晖笑道:“如果没有萧恒,殿下就是名正言顺的新主。到时候顺势登位,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依将军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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