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81章

秦晟侧身一闪,顷刻间左臂一撑越过案去,将秦灼挟在胸前,手按腰刀正要出鞘€€€€

突然,有什么东西顶在腰侧。

秦灼在他臂膀桎梏中缓缓转身,退步撤开距离。

一把虎头匕首,随他脚步抽成长剑。

这样的速度和力道,绝不该是一个重伤初愈之人。

秦晟手腕微动,秦灼抬剑指上他咽喉,渐渐上滑,用剑锋抬了抬他下巴,“晟郎,我相信比起死,你更不想被挑断手筋。”

秦晟手臂垂下,叹道:“你如今拿我,和当初拿廖东风有什么区别?你的手下尽在狱中,是时还不是二次弃剑受缚?秦少卿……少公殿下,我留给你自尽的体面,你别自己踩在脚底下。”

“多谢好意。”秦灼看向他,“但秦将军,我当初为什么要弃剑受缚呢?”

秦晟双目一睁。

眼前,秦灼笑如春风,“咱们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一个人进来瞧瞧,你不觉得奇怪吗?”

门外,远远传来叫喝厮杀之声。或疾奔或退避的脚步声杂乱,利刃割开皮肉的同时也破开惨叫,溅在门窗上无数血花。月光穿过窗上鲜血,淡淡洒在秦灼颊上,匀开一抹虚无的血色,他一笑,便像一层厉鬼般的艳光。

“晟郎,”秦灼柔声叫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落此圈套,就是为了等你呀。”

他们动作间打翻盏子,荔枝一个一个滚下案去,汁水血水般蜿蜒到秦灼脚下。等糕饼彻底冷透,门也被自外打开。

头一个闯进来的是所谓撞柱寻死的陈子元。

他额角的确带了伤疤,身上却戴了甲,跪地向秦灼抱拳,“虎贲业已齐聚,铜铁司亦在掌握,请殿下传令!”

秦灼颔首,“秦晟麾下如何?”

“尽数受缚。”

“本州府衙呢?”

“州令已奉官印军印,愿为殿下驱策。”

秦灼笑道:“这几天兄弟们受累,传我号令,分批休整。叫正康带人清点府库,军需辎重分发将士。鉴明去安抚百姓,他惯会讲场面话。你么,你去瞧瞧伤,给温吉写信,叫她按计行事吧。”

陈子元垂首应是,拍拍盔甲站起身,下巴指了指秦晟,“殿下,这位呢?”

秦灼说:“先给长公子去刀。”

陈子元哎一声,快步上前挂了秦晟腰刀,将他上下摸索一遍,确认无有武器。秦灼这才放下手腕,将虎头匕首插入靴边。

陈子元从香案上捧过另一把给他。

秦灼接过,拔出鞘看了看,“我要宴请长公子,先摆宴三天。”

陈子元纳闷,这又是什么路数。他也不多问,会秦灼之意,掩门要走。

“哎,”秦灼叫他,将酒壶递过去,“换壶能吃的酒来,再拿两个新盏。”

房门重新合上。

秦灼整衣坐下,抬手邀他,俨然已经主客颠倒,“晟郎坐。”

秦晟一动不动,“你怎么做到的?”

秦灼拾一枚荔枝剥,“我有内应啊。”

“苏明埃?”秦晟冷笑一声,“他不过一小小都尉,又身陷囹圄不能自救,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偷天换日,将整个铜铁司一举拿下?”

秦灼说:“你猜。”

一张沉脸对笑颜。

不多时,房门重开,门外血迹已清洗干净,酒肉也已奉上。秦晟冷冷看向他为自己添酒的手,道:“要杀便杀,不必费此功夫,我也不会交待任何事。”

秦灼笑道:“忒高看自己。你知道的东西恐怕还没我知道的多。”

他放下酒壶,继续剥荔枝,“我不杀你,晟郎,我还要放你走。”

秦晟眉心拧紧,“你究竟打什么主意?”

秦灼有些莫名,“我只是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你父鸠占鹊巢近十年,太久了。”

秦晟嘴皮一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说什么?秦善是君你是臣,以臣刺君是为谋逆?对秦灼讲这套说辞,半点脸也不要吗?

“你是明理之人,怎么做,自己好好想想。”秦灼道,“也不必琢磨如何破我的局,不管你是生是死是逃是反,我都有法子,叫秦善死无全尸。除非你现在弄死我。”

他惋惜道:“可惜晟郎,鱼俎已易,良机已失。”

秦灼站起身,这次轮到他将碟子推到秦晟面前,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往后怎么办,你自己做主。”

他拾帕擦指,摸出虎头扳指戴上,将那团织物一丢,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陈子元一直守在,见他出来忙迎上去,“殿下,真不杀他?”

秦灼瞟向他额头,“不杀€€€€不是叫你去看伤么?不过做戏,你还真撞。”

陈子元掩了把鬓角,“这不是戏做全套吗。帮不上大忙,总不能扯你后腿吧。”

秦灼道:“先去敷药,破了相还想做新郎?€€€€苏明埃现在何处?”

“廖东风把他关在牢里,还没挪过。”

秦灼颔首,“成,等你料理完,陪我去瞧瞧。”

第346章 一一二 内应

锁链摩擦声响起,苏明埃一抬头,在牢门外看见秦灼的脸。

他讶然道:“……殿下?”

几道足音之后,秦灼已一身素白地立在他面前,后面跟着抱刀随行的陈子元。

秦灼上下打量他的形容,叹道:“苏二叔受苦了,这些日牢中有没有为难你?”

苏明埃忙道:“臣受些折辱不妨事,敢问殿下,如今情形如何?”

秦灼从他对面坐下,案上独一盏籽油小灯,昏昏暗暗,跳跳荡荡。秦灼拔下玉簪,拨去积灰,金色灯花在簪头一绽,盛放的光芒照亮秦灼面孔。他轻轻笑道:“二叔能在这里见到我,心中已有了答案。”

苏明埃面色一滞,接着长松口气:“父神保佑,殿下首战告捷,是臣等之福。听闻廖贼竟敢对殿下动刑,臣不能救护万一,到了地底下也无颜面见文公和列祖列宗……”

秦灼拈掉簪头灰烬,“二叔不必如此自责,皮肉伤而已。”

苏明埃颤声道:“臣罪丘山。殿下托付家书,臣本当安全护送,却叫小人坑害,陷殿下于如此囹圄……”

秦灼笑道:“二叔这桩错漏犯得极好。若非如此,我要发作还要平白等些时日。经此一事,也正好将身边的奸细清除干净。”

苏明埃闻言怒道:“敢问殿下,这贼子是何许人?不把他碎尸万段难解此恨!”

“不急,我先同二叔讲件旧事。”秦灼将玉簪关好,“我阿耶在长安薨逝不久,我就骑马摔断了腿,残疾做不得大公,我叔父秦善便自立登位,我记得是在元和八年。”

苏明埃眉头一跳。

秦灼徐徐道:“元和八年,秦善袭位之时,苏氏一族发动宫变。我阿耶临行前以防万一,给他的亲信褚山青和二叔的阿耶苏望城授以兵权,并将大公权戒交给我,以此调动兵马以为节制。二叔知道,褚山青被秦善收买按兵不动,老苏公率兵除贼,却一夕落败。秦善当时不过一万兵马,苏公手中将士与其相当,如何也不该输得这么迅速。后来苏公斩首,苏氏一族因此凋零,我虽居于深宫行动不便,却也派人暗中探查过此事。哎,还真叫我打听出了消息。”

他面带惋意,“二叔遭此灭门之祸,全因族中出了内奸。”

苏明埃两腮颤栗,浑身发抖。

“可惜无茶无酒,该给二叔暖暖身的。”秦灼叹口气,“这奸细是个本家,当年不过二十余岁,平日默不作声十分老实,谁想竟能背后捅这么一刀,我便晓得,他必是深恨苏氏之人。他诈称死于这场大难,隐姓埋名,苟活下来。”

“我本以为立此大功,秦善要重重封赏他,出乎意料,并没有,秦善甚至没有提及这个人。我就明白,秦善想让他做一枚长长久久的棋子,打入意图拥护我继位的旧臣内部,把这些‘贰心之臣’一举拔除。秦善或许给了他富贵,或许富贵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背叛苏氏甚至不是卖主求荣,全然因为报复。我当时虽查到这件事,但这么个人,我不敢动也不敢用,直至今日。”

秦灼凛声道:“诱我入关,就是他的图谋之一。他本想叫虎贲随我入内,到时候山门一关把我这一干人等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只是他没想到,萧重光这么撑着我,整个潮州营都拨给我取用,就算强攻大明山也未必没有把握。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故而想了这么个请君入瓮的法子,把虎贲留在关外,引我只身入关。我死后群龙无首,再各个击破,岂不更好?”

那点烛光挣扎起来,秦灼莞尔道:“既如此,我岂能不遂他的意?我还要助他一臂之力呢。”

他将家书丢在案上,微微一笑:“我想请教二叔,这封信是如何落入廖东风手中?二叔是精明谨慎之人,竟会让如此关乎性命之物落于贼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对劲。何止是我,只怕苏公九泉之下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小儿子为什么要将全家置于死地。”

苏明埃浑身一震,“殿下是疑心我?”

秦灼笑而不语,只看他。

苏明埃抓紧衣摆,手上镣铐锒铛,哑声道:“此番殿下遇险,是臣一人之过,殿下要打要杀臣一应承担。只请殿下明察,臣绝非如此背主忘恩之人,殿下若不信,臣只能以死明志了……”

“二叔别急着死。二叔就不好奇,究竟谁是我真正的内应吗?”

苏明埃咽了口唾液。

秦灼竖起两指,连敲三下桌案。

牢门口响起脚步声,陈子元让开身,一个黑斗篷躬身入内。

他掀掉风帽,对秦灼一揖到底。

秦灼起身,虚扶他一把后,缓慢踱到苏明埃身侧,拍了拍他的肩。

苏明埃双眼圆睁,结舌道:“你……是你!”

这是他发出的最后一道声音。

他只听得一瞬风声鼓动,是秦灼衣袖打向耳畔,如同白浪。紧接着喀嚓一声,一把虎头匕首已飞速切开他喉管,抬头,是秦灼冷清含笑的双眼。

他自以为是弄潮者,到底不过一个溺毙之人。

苏明埃身躯仆倒在地之时,秦灼退步避开灰尘,没有再看一眼,向对面之人撩袍跪倒。

黑斗篷忙俯身大拜,颤声道:“殿下折煞小臣!”

“阁下务必受我一拜。”秦灼握紧他双臂,“若无阁下多年以身奉贼,又肯冒此风险与我合唱双簧,哪里有我之今日?我代我麾下将士,拜谢阁下多年相助之恩。”

黑斗篷抬首,竟是廖东风的脸。

廖东风泪流满面,“殿下是哪里话?当年徐启峰殴打家姐几近于死,还叫他姐夫秦善镇压此事,小臣求告无门,是甘夫人援手主持公道。夫人杖了那狗贼四十军棍,又请大王为家姐辟府别居,救她一条性命……文公与夫人大恩大德,我姐弟九死难报!后来与裴公联合刺杀善贼,可惜落败,反叫殿下备受屈辱!臣无能无用,百死莫赎!”

秦灼扶他起身坐下,“当年刺杀秦善本就是铤而走险,我尚且不能,公又有何罪?所幸他没瞧见廖公的脸,咱们才能有今日。廖公是我袖底利剑,早前我不敢动用你,也是这个原因。所幸,如今首战告捷,之后还要请廖公再助我一臂之力。”

廖东风刚讲完万死不辞的话,突然想起什么,“殿下那封书信还在臣这里,臣立即叫人快马加鞭送往潮州。”

秦灼一愣,转而笑道:“为了钓他上€€胡乱写的,果然,苏明埃还真‘不慎’把它落在廖公这边,要借你的手清除我了。”

陈子元也笑道:“可惜这老小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廖掌师竟是咱们的人!”

说完他又纳罕,“只是卑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苏氏,竟要出卖全族送死?”

案上油灯一闪,投入苏明埃不瞑的眼底,像活着的光。

秦灼轻声道:“他阿娘有个出身微寒的竹马郎,这位竹马一夕暴死,他阿娘便被父兄嫁给苏氏鳏居的家主。花烛之夜,新夫人已身怀珠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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