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东风忙改口道:“是,这位殿下麾下还真是铁板一块,这些时日竟没有一个人招供。那个姓陈的亲信被问的急了,还一头撞了墙寻死……”
秦灼遽然变色,镣铐哐啷一响。
秦晟又问:“被擒之人中,有没有叫褚玉照的?”
廖东风细细思索,“没有。这位殿下此行只带了这么几个人,想必留在家看宅门呢。”
秦晟没再多说,“看好人,到时候一块押解回王城,我都要活口。”
廖东风连连应是,忙道:“将军一路辛苦,下官已布置宴席,为将军接风洗尘。”
秦晟颔首,向秦灼投来最后一眼,目中没什么感情,“找人给他看看,别叫他死了。”
***
秦晟不爱铺张,宴席结束得迅速,自己一个人回了房中。
屋里一切布置妥当,案上摆放着一把虎头匕首,据说是从秦灼手中收缴来的。
秦晟嚓然拔出匕首,沉眼看了一会。
他见过这东西,却不是在秦灼身上,而是许多年前,在伯父文公之手。
那时他阿娘新丧一年,阿耶便新娶徐氏夫人,秦灼只说他功课好,接他入宫陪自己温书。白虎台是秦太子居处,秦晟在那里和当时的少公秦灼并居一年。
也是在这一年里,他开始频繁见到文公。
不论政务多忙,文公每日必到白虎台来,要么考较秦灼窗课,要么陪伴秦灼用膳。一日傍晚,秦晟正同秦灼对坐床上玩双陆,文公已跨进殿门,问:“二位郎君,吃荔枝不?”
金盏中,红缯球颗颗带露,茎叶俱全,不像宫人采摘清洗。
秦晟思量之际,他堂兄已丢开棋子一跃下床,冲文公耸耸鼻子:“说好带我和晟郎一块去摘的,阿耶怎不记得君无戏言?”
文公搁下金盏,笑道:“你们两个小子要爬树也罢,温吉定也要跟去,她风寒刚好些,还要陪你们胡闹?”
“我们偷偷去嘛。”秦灼从案边坐下,回身向秦晟招手,“晟郎来,大王亲摘亲洗的荔枝,一块尝尝。”
他说着要掰果子,枝叶沾水后更韧,如何也掰不下来。文公笑道:“殿下,咱们怎么也算马背上长大的儿郎,你这把力气,叫阿耶以后怎么放心把位子交给你?”
秦灼做个鬼脸,“带着叶子一起洗果子,阿耶,老子不说儿子。”
秦晟整理好衣冠走上前,正要向文公跪倒见礼,文公已笑道:“一家人,不拘这些。阿晟坐,少郎这个猫狗都嫌的脾气,难为你陪着他。”
边说着,文公边拔出一把匕首,将枝叶齐根砍断。
锋芒如冰,鎏金虎头咬在柄首,威风又好看。
秦灼剥了个荔枝,先让给秦晟,自己又拾另一颗吃,说:“这不是阿耶的短兵么?怎么拿来当果子刀使了。”
文公抬手,擦掉他腮边的荔枝汁水,笑道:“阿耶只盼着,这辈子都用不着。”
秦晟坐在一旁深深凝望。
原来父子之间,可以不是冷眼、漠然、视若无睹。原来世间真有父慈子孝。
或许父子本当如此。
房门轻叩几下,一枚弹丸般,秦晟光怪陆离的思绪被一击而散。他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清了清嗓子:“进。”
褚玉绳端了只盏子上前,随手搁在案上,道:“新下的荔枝,廖掌师请将军尝个鲜。”
秦晟神情点点头,又问:“高三惠安置下了?”
“酒足饭饱,不省人事了。”褚玉绳犹忿忿不平,“他不过一介阉人,巴结上了徐氏夫人才投进大王的门路。什么东西,都敢来压将军一头。”
“他来是大王的旨意,就算是条狗,也仗了天大的人势。”秦晟道,“仔细伺候,能忍则忍。”
褚玉绳道:“将军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不该为秦灼多辩白那几句。不知道这阉狗回去添油加醋,如何同大王编排你呢。”
秦晟一顿,不提这话,只问:“铜铁料清点完毕?”
褚玉绳道:“是,秦灼手中这些东西够解咱们燃眉之急了。”
“他手下众人全部受缚?”
“只走脱了几个,闹不起什么风浪。”
“没什么异样?秦灼也没有安排后手吗?”
“将军且放一万个心。这位殿下同廖东风有死仇,落在他手里这些日已然扒了层皮。秦灼若真有潜伏的部下,就不怕他熬不过刑被活活打死?他进了牢狱这些日,外头没一点风吹草动,哪里像有安排的样子。”
秦晟拧眉沉默下来。
秦灼绝非鲁莽粗率之徒,如今身在敌营,如何也不该给萧恒写那么一封无关痛痒的情信,也不该这么早全军覆没,连个后手都没有。他就没想过,一旦落败,自己连人带铜都会陷入仇敌之手?
见他不发一言,褚玉绳正准备退下,突然听秦晟道:“你堂哥不在其中。”
褚玉绳之父褚石慧是褚玉照的亲二叔,二人自然是血浓于水的堂亲。
褚玉绳笑一笑,对秦晟一抱拳,听秦晟叫他小名:“星郎。”
他指了指荔枝,“把这个给他端去。”
褚玉绳试探道:“将军是说……?”
“传我的令,不许再给秦灼动刑。”秦晟不答,冷冰冰道,“谁叫大王背上纵下杀侄的骂名,我杀谁。”
褚玉绳看他许久,长叹一声,端过荔枝闭门离去。
门声一关,秦晟看向放过荔枝盏的位置,许久,仰头合上眼睛。
***
秦灼有没有吃那盏荔枝,秦晟没有过问,他只问了秦灼的伤口。但听到人没有什么大碍,他又没有过多表示。
自从秦晟来后,秦灼在狱中的日子也松快许多。除却饮食之外,也有干净衣物取用,甚至还给他搬来只小铜香炉。同时,秦晟仍安排狱卒对他严加监视,但从汇报内容来看,多是一些鸡零狗碎:
吃饭穿衣,睡觉踱步,有时候想拾茅草编几个草虫子,但手艺的确太次,遂罢;有时候会拨地上的灰尘写写画画,狱卒上心偷偷瞧过,见他要么写秦善要么画王八,时间一长也不管了。
廖东风日日回报秦灼消息,但秦晟总觉得哪里不对,当即决定,不能再拖,即日启程返回王都。
哪怕这次一回,他多疑的君父和虎视眈眈的兄弟再难放他外行。
也正是在这时,秦灼那边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日暮时分,秦晟正擦拭甲胄,听门上叩了两叩,廖东风不及他允准已提袍入门,压低声音道:“门外有一人献物,兹事重大,下官不敢擅专,请长公子做此决断。”
他神色不对,秦晟不作停留,当即随他出去。未到门前,已听市井一片喧哗之声。
一个满腮胡须的青年汉子手托一张大弓,当街跪在官署之前,高声喊道:“在下虎贲卫郎将冯正康,奉温吉郡君之命叩见秦晟公子!公子声名贵重,郡君历来仰慕,如今愿献落日大弓于公子,请公子饶庶人秦灼一条性命!”
他手中,长弓朱红,雕饰虎纹火焰。
果然是遗落多年的落日弓。
秦晟双目紧蹙,手悬在半空,似接未接。
廖东风低声道:“将军……长公子,落日弓的所属您是知道的,事关重大!”
落日弓为梁高皇帝所赐,当年秦高公开国册封太子,尚未雕刻玺印,便将落日弓相赐。
持落日者,当为君主,至少储副。这是南秦未成明文的条律。
秦晟深深呼吸几下,一挥手,低声喝道:“把这滋事作乱的贼子拿下!”
左右当即上前,将冯正康叉下去。落日弓摔在地上,弓弦微微颤动。
冯正康叫喊声越来越远:“殿下,秦晟殿下,您是仁君明主,望您顾念手足之情,放我们殿下一条生路吧!”
在南秦,唯少公可称“殿下”。
人群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秦晟双腮微微颤栗,深吸一口气,向众人喊道:“晟奉大王之命前来押解秦灼归都,岂敢徇私放人?落日弓如何贵重,岂是晟此身能担?必以此进献大王,请诸位放心!时辰不早,大夥都散了吧!”
他一揖到底,双手将落日弓举到面前,恭恭敬敬抬回府衙。又命廖东风摆设香案供好,这次松一口气。
廖东风见他如此谨慎,忍不住叹道:“长公子一片忠心,大王必然知晓……这些年,苦了您了。”
秦晟打断:“掌师何出此言,人臣人子的本分而已。”
他想了想又道:“请掌师找来驿马,务必是官用。我当即写一封加急摺子,上陈落日弓还朝一事。”
落日弓干系君位,实在是众矢之的,秦晟不敢耽搁,连夜写摺子送出去,黎明时分才将将阖眼。睡意朦胧时,隐约听闻窗外有歌声。
秦晟趿鞋披衣起身,推开窗户。车轮声和叫卖声里,传来小儿奔跑、拍手歌唱童谣的声音:
“于菟生,弃云中。今傍余晖当腾龙。”
秦晟如雷击顶。
褚玉绳送摺子出去,正进屋禀告,见屋中一片漆黑,秦晟鬼一样立在窗边,脸上映着暗淡晨光,分明是灰败如死的模样。
褚玉绳追随他多年,除了秦煜受封之时何曾见过他这般样子,忙快步冲上去,持住他手臂问:“出了什么事?”
秦晟浑身颤抖,阖眼叫道:“我命……休矣!”
褚玉绳大惊,“将军何出此言?将军奉命羁押秦灼,又缴获神弓落日,这可是大功一件……”
秦晟苦笑两声:“大功……你听,外头在唱什么?”
褚玉绳侧耳倾听,骤然睁大眼睛看向秦晟,“这歌儿……”
秦晟凭窗而望,“古楚人称虎为‘于菟’,从前有位楚国令尹,出生便被生母遗弃云梦泽,被母虎乳养,因此叫做斗€€于菟。”
褚玉绳颤声道:“他这身世……”
与被父厌弃、以嫡长居庶孽的秦晟何其相像?
秦晟鼻中喷出一股气,“‘余晖’指落日神弓,腾龙是什么意思就不必我多讲了……高三惠还在这里,这是要我一条性命!”
褚玉绳立即道:“将军稍待,这童谣究竟是何人何时何地唱起的,卑职马上着人探听!”
他不敢耽搁,快步冲出门去,再回来时日已中天。秦晟一见他便倏然起身,快步赶上前问:“如何?”
褚玉绳脸色也很不好看,“昨天傍晚起这歌就唱起来了。当时冯正康献弓,附近都来瞧热闹,到底什么人传开的实在查不出来。、还有……”
“讲。”
褚玉照咬牙道:“现在闾里都说,将军得落日是得天命,合该……”
“合该什么?”
“合该尊奉嫡长,承继大统!”
秦晟双唇剧烈颤抖。
秦善多猜,秦煜量小,更有高三惠这徐夫人的耳朵在此。如此传言一出,是坐定他心怀谋逆,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