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香烛摇曳,烟雾缭绕。许仲纪迈入灵堂,先和杨夫人目光相撞。
杨夫人放下擦拭灵位的衣袖,轻轻唤他:“来了,二郎。”
她佝身站起,将女儿灵位抱到一旁,从案上捧下一坛酒,还用蜜蜡封着口,看样刚掘出来不久。
杨夫人道:“我实在没有力气,二郎,你来开封吧。”
许仲纪没有多问,从她手里接过一支小锤,轻轻将蜜蜡敲碎,揭开红封,当即酒香充满堂间。
杨夫人倒一碗酒水,递给许仲纪。许仲纪正要推拒,杨夫人已柔声道:“吃吧,这酒本就是留给你吃的。”
许仲纪接过酒水,向她深深一拜,一饮而尽。
杨夫人挨着崔清牌位坐在地上,又给他倒一碗酒,道:“阿清从军数年,我一个人在京无依无靠,只有你二郎常来陪我。帮我瞧瞧花弄弄草,过年也问过节也来,我心里记得你的好。”
许仲纪捧着酒碗垂着头,有些语无伦次:“伯母言重了,我和崔将军……我和十一娘自幼的好友,我少小就没了娘,您又待我好……在我心里,您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你是好孩子。”杨夫人声音微颤,“你和阿清……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静静瞧那碗酒水,泪水滑落时轻轻一笑,“许二郎君,我代小女与你两清了。你本就不欠她什么,我还要多谢你这些年的照料。但你还年轻,也不似我孑然一身了。”
那双捧酒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杨夫人哑声说:“好孩子,别怨我,她下葬时我使人支开你,你要明白我这颗为娘的心。我只这么一个女儿,她父兄去后我和她命撑着命,我不能让她走得有半点闲言碎语。你万一在她灵前有什么不妥,她一个入土的人,没嘴说的清!这次酒吃完,你想瞧瞧她,就去瞧瞧她吧,和她说说话€€€€可也就这一回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封信是百斗交给我的,说是从她甲胄里找到,她一直贴身带着。”
许仲纪双手接过,啪嗒一声,一物先从信封中掉到地上。
一枝干枯的红柳。
他抽出信笺,果然,上面是自己的笔迹。
当日他千里传书,只写了一句话。
€€€€十一娘,我要出阳关啦。
许仲纪身子几乎躬到地上,信函从他指间掉落,他哇地一声嚎啕痛哭起来。
杨夫人一下一下抚摩他的脊柱,眼落在酒坛上。冥冥中,她像看见崔清出征前,将这坛酒抱在臂弯。
杨夫人当时还不知其意,只问:“怎么把女儿红搬出来了?”
这酒是崔清出生之日她父亲亲手所酿,埋在花树下,等她出嫁之日招待新婿。
崔清神色很坦然,说:“过几天许二郎也要走,跟他阿翁随军。磨了多少年老头终于给他松了口,头一回上战场,虽则还是个文职。”
杨夫人犹疑道:“你给他饯行?”
“馋他呗。阿爹酿酒手艺精绝,这等好酒,他要想吃上一口,就得留命回来。”崔清从她娘跟前坐下,叹道,“刀剑无眼哪。”
杨夫人一口茶吃了好久,半晌,才开口:“建朝以来,许家就立下祖训,为着当年血债,两姓后人不能有过密的交从,譬如师承,还有……”
崔清打断道:“娘,我和他就这顿酒的交情了。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
她说完倒没什么哀色,笑得也不惆怅,瞧了瞧案上母亲的手艺,拾筷子挟菜吃,直夸今天的菜好。
杨夫人看她一会,说:“过来孩子。”
崔清笑问:“怎么了娘。”
杨夫人向她张开手臂,道:“就过来。”
崔清有些好笑,像她娘大惊小怪一样。她在家常穿一条水青裙子,但以免军务要紧,底下仍穿裤蹬靴。她梳髻也好看,只惜在军中惯了,懒得做这些精细功夫,便用玉冠高高束着马尾。她功绩胜男人,但她从来只做女子。
崔清盘膝坐下,从她娘膝上靠着,神色十分无奈。
杨夫人抚摸她的头发,低头一瞧,见她耳洞都长死了。崔清十岁穿过耳,首饰没正经戴过几次,便提枪披甲上了战场。
杨夫人笑了笑,说:“好,我们阿清本就不是给男人活的。虽然娘也想过,我姑娘要是回门,定不坐轿,要跟那小子平行两骑,自己走马回来。喝喜酒也爽气,比他不知道潇洒多少。”
崔清叫她一声,娘,想说,你把泪掉我眼睛里了。
头顶,杨夫人低低叹口气:“是他没福。”
杨夫人的眼泪从崔清目中滚落。杨夫人怀抱她,像如今怀抱许仲纪一样。
这个丧夫丧子又丧女的女人,咬牙苦撑大半辈子,在这一刻,搂着她女儿无缘无分的有情人,终于落下眼泪。
***
附录€€水调歌头€€吊怀化将军崔清
撰者€€李寒
偕老楚天月,比翼洛山鸿。关河风雨,黄金台上请银龙。飞射狼星来路,争渡胡云去处,酾酒瞰江东。泉下动旗鼓,招得万夫雄!
梨花马,桂英剑,木兰弓。功名百里,神女犹应帝王钟!堪笑须眉儒冠,未识人间英物,黄口论雌雄。不见陌头柳,岁岁候清风。
第335章 一€€一 论道
郑素在祭拜之后和李寒打了照面。
数年未见,李寒依旧殊无变化,只是更清瘦了,也抽高了身量。他的目光从郑素脸上淡淡刮过去,可恶至极的得体和冷漠。
仍是那副没有心肝的样子。
这时有人叫一声:“渡白。”
李寒扭头,郑素也朝声音方向看去。
萧恒脱了麻衣,腰间仍打着素带,他站在纸灯笼底看李寒一眼,目光扫过郑素,微微颔首。
这是多怕自己揍了李寒。
郑素有些好笑,也有些意外。他虽与李寒交恶,却没想到在旁人眼中,二人已经水火不容到了如斯地步。而萧恒的出现如同一枚杨枝点化,郑素突然灵光顿开。
萧恒入住崔府,甚至和清河郡夫人共同主持丧葬之仪,不只是为了确保人身安全。
他还在收拢京中世族。
世族在朝不在野,对萧恒的认知全部来自朝议奏对。在他们眼中,萧恒不过一个罪大恶极的弑君之人和投机取巧的草泽匹夫。世人总擅长根据自己的臆测妄加论断,而萧恒正是能够快速打破臆测之人。就像郑素第一次见他,便立刻确定了他的身份。
萧恒不是会成为焦点的那类人,相反,他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但这绝不是因为他泯然众人。萧恒既有沙场磨炼的将军气势,还有一种独特的刺客气质,这让他成为暴力和沉静的荟萃之人,叛逆和正义的集大成者。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而他真正的本事,是把自己隐藏到所有人不会看向一眼的位置。
多年私剑的立身之道。
所以当他真正开始“展现”自己时,就足以让世族有所改观。
萧恒为崔清收尸,是大义;冒死送棺进京,是大勇;安葬崔清之事由他从旁协助,一切事宜井然有序,很难说没有些智慧。而杨夫人对他敬如上宾,细柳营对他言听计从,更是在世家面前立足威严。
李寒野心如此之巨,竟试图让士族对逆贼俯首。但他要的又不多,只要这一点改观的种子。
他用的是阳谋。
***
崔清头七一过,就到了萧恒离京的时候。
自然,也是皇帝斩草除根的时候。
崔府依旧满堂素练,晨光中如同白虹光。一大清早,李寒早饭还没吃,就听堂前一片喧嚷。一出门,见金吾卫已将崔府团团围住,范汝晖带甲持刀快步走上来。
李寒迎上前去,拱手道:“崔将军英灵犹在,将军如此佩刀登堂,只怕不太尊重。”
范汝晖也不生气,只笑道:“在下奉陛下旨意,追送香灯香烛,再赐清河郡夫人金丝燕窝三盏,做补益身体之用。”
杨夫人不好推辞,叩谢皇恩后延请范汝晖入内。范汝晖敬上三炷香,对李寒道:“陛下有旨,诏镇西将军萧恒进宫议事。”
来了。
萧恒若奉诏入宫,绝对会被皇帝当廷格杀,这次没有灯山和秦灼做援助,他萧重光再身手强悍,也不能再度突破宫门。但他若不肯进宫,范汝晖立即就能以抗旨不尊之罪将他立斩于此。
进退皆是死。
不料,李寒却满面愁容,急声道:“将军不问,臣今日也要求告将军。昨夜萧将军遇刺,来人口口声声称是奉陛下之意,要清除叛逆、以示君威!但臣私心揣度,陛下之德昭若日月,实乃万世难出之明君。怎会效兔死狗烹之行,如此薄待有功之臣?”
反将一军。
双方心照不宣地揭过彭苍璧一事,似乎刺杀萧恒只是彭苍璧一人之举。范汝晖又问:“那刺客人在何处?”
“未曾得手,已然遁走。”
“青天白日,竟有如此损害陛下圣德之事!”范汝晖竖目道,“若得此竖子,我定将其碎尸万段。不知萧将军伤势如何?在下合该问候。”
“这就是第二桩棘手之事。”李寒唉声叹气,“昨夜刺客刺杀未遂,翻窗而去,将军当即追去捉贼。谁知今日天光大亮,将军仍未回还。细柳营的各位兄弟已出动找寻,但至今仍无将军音频。”
李寒满面愁容,“将军如今吉凶难料,更是下落不明。只怕,暂时难以进宫面圣。”
萧恒失踪了。
这话范汝晖决计不信,但金吾卫能包围崔府,却绝不能查抄崔府。先不说他无法证明李寒是空口白牙地扯谎,而今崔清尸骨未寒,若要搜府,只怕京中立即生乱。
好一手金蝉脱壳。
范汝晖看向李寒,脸上仍笑意淡淡,“既如此,还请李郎随我进宫走一趟。我一个粗人,只怕话也传不妥当。个中因由,还是李郎面圣奏对更好。”
萧恒若逃,李寒便是在手人质。就算他真的离京返潮,摘掉李渡白的军师脑袋也绝对不亏。
这似乎正在李寒意料之内。他振袖拱手,欠身说:“劳烦将军带路。”
起身时,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杨夫人一眼。
杨夫人送他们出府,轻轻垂首。
***
皇帝召见萧恒,特意遣来轿辇。看上去是万丈恩宠,实则是作为桎梏以免他半路脱身。如今萧恒不在,李寒很坦然地拱拱手,“臣却之不恭。”
轿子油壁,里头却是铁皮。轿帘垂落,在摇晃里隔断李寒视线,他闭目端坐,只放大了听觉:
金吾卫穿过街衢,轿外传来讨价声、叫卖声、风车转动声、小儿嬉闹声,渐渐,这些声音潮水般向后推远,李寒便听到一阵巨大的宫门开启之声,像一类野兽大开血口的声音。宫门庞然的影子淹没轿顶后,那副铁齿铜牙当即轰然合拢。
不多时,轿子落地,范汝晖说:“李郎,请吧。”
李寒打帘而出,眼前,一派巍峨的含元殿。
他正冠整裾,抬步迈上宫阶。
和他第一次站上含元殿时一样也不一样,殿中依旧百许灯火,却撤掉了雀影龙纹的纱缎。并非因为靡费,而是新君不喜欢。如今满殿高悬全新的帷幕,不一样的花色纹理,一样的一厘千金。
殿上宝座空空,只贺蓬莱立在香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