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58章

他说:“你珍重。”

公子马车北行后,吕纫蕙道旁伏倒,泣不成声。

父亲的告诫犹在耳边:“贤王已然兴兵,首要朝中斡旋,以陛下之力绝不能胜。你兄长曾与公子檀有旧交,要取信王爷绝非易事。你若不代吕氏示诚,先不说他日后对我家如何清算,你兄长立时就要死于他手!君馥,你兄长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

君芳,君馥。

花开并蒂,合璧联珠。

世人只知吕纫蕙十数年籍籍无名、藏身家门,全然忘记十年前,他与其兄文采辉映,直追二陆之名。

当日,他展开信笺,落墨前双手不住颤抖。

公子檀和吕择兰的面孔从脑中交错闪过。

一个是他情同手足的大哥,一个,是他亦君亦友的主公。

前进后退都是错。

他折起与自己双生的那枝棠棣,将王朝的明月陷在泥里。他明月一样的挚友和君王,目睹他的背叛、承受他的背叛后,居然要他珍重。

吕纫蕙痛不欲生。

肃帝篡立后,曾要延请吕纫蕙入仕,吕纫蕙托病拒绝,一生不做元和官。公子檀下落不明,吕纫蕙托言远行,开始了一场穷尽一生的找寻。他因追思故人而作的《感遇》十三篇足以震古烁今,却被他一把火统统焚尽。信任在握时他选择背叛,却在公子檀生死未卜后献出了呕心沥血的忠诚。

他开始罗织旧人,钻研药石,组建影子。

他是一个不入流的诗人,一个背主忘恩的骗子,一个用犯罪来赎罪的疯子。

吕纫蕙是疯魔的,清醒的,痛苦的。他的疯魔吕择兰心照不宣,他的痛苦吕择兰看在眼里。

因为父亲自鸣得意的决定,吕纫蕙追随了公子檀。因为吕择兰的一条性命,吕纫蕙背叛了公子檀。吕纫蕙的悲剧正是由家门的贪婪一手创成,吕纫蕙痛恨吕氏,痛恨父亲,也痛恨吕择兰。

吕择兰都知道。

所以多年来吕纫蕙和影子的谋划,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朝廷收到影子头目的相关秘报,岑氏抢先一步勾连刺史岑渊、将他推出来做替罪羊时,他在妹妹灵堂前,认罪说是。

一命抵一命,他欠他的兄弟,为了他一条性命,毁了他兄弟的一辈子。

……

“你句句不离公子,那岑知简呢?”现在这个岑知简问。

“你的亲外甥,还有他的母亲你的妹妹、吕氏和岑氏的其他人、影子里被你搜罗来的那些孩子……萧恒、娄春琴……梅道然。”

喊出最后一个名字他声音颤抖。

元和十七年上元夜,梅道然违背影子清扫“重光”的命令,擅开宫门放走萧恒,无疑也是叛徒之一。但当时影子行动已被朝廷发觉端倪,吕纫蕙不愿轻举妄动,于是动用了最光明正大的一步棋。

用皇帝的疑心,用岑知简的手,拔除他。

岑知简歇斯底里,用破损的声带高声责问,那些破碎的、无法辨别的音节在€€迟他们的心。

他呜咽着嘶吼:“你害了他们,你让他们生不如死不人不鬼……你让我毁了他,你让我毁了他!”

梅道然,岑知简的知己和伤疤,污点和愧疚。他立身君子,对梅道然的诬陷让他无法称正直。他修身为圣,梅道然让他不能成圣,圣人忘情。

如果没有这些事,他和梅道然会是很好的开始。没有冤案,梅道然会和他一起登七宝楼看长安花。那夜之后,他们没有反目成仇,那至少能继续做朋友。梅道然会从阴影里脱身,光明正大地重新做人。

这本该是他们二人的结局。

而如今,一个血刀提出修罗狱,杀孽满身雪满头。

一个来时要登逍遥道,走得像条落水狗。

摇晃车厢中,吕纫蕙面目模糊。他似乎怆然,又似漠然:

“恨我吧,丹竹。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让你恨我。”

吕纫蕙通过打进岑知简这枚钉子来拔出梅道然这粒钉子,但他没有料到,在这两人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然全部做出反抗。梅道然遵循自己新长出的一颗人心,放走萧恒又追随萧恒,而岑知简居然要为一个损伤过自己的罪人翻案,御前逼问皇帝是否冤判。

哪怕错误,哪怕失败,哪怕能握住的只有一瞬。

也要挣破任人摆布的命运,要自由,要任性活着潇洒死去,神仙呼我不回头。

吕纫蕙离开车厢,听到雨声之中,响起一个人的嚎啕大哭声。

他看向捧药炉上前的福娘,脸上已经恢复平静,毫无波澜道:“他已经用过饭了,趁热叫他吃药。”

第328章 九十四 易主

大雨之中,灵堂昏暗。

秦灼坐在太师椅里,脑袋微倾,几乎要靠到案边蓝底金字的神主上。萧恒金色的名字镌刻在蓝色的死亡。他肩膀挨着棺材,像挨一个人肌肉坚硬的手臂。

突然,香烛微微颤抖,一阵脚步声传来。

雨水从陈子元的蓑衣上不住滚落,他从离秦灼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抱拳道:“殿下,人带来了。”

秦灼把目光挪到他身后那群人身上。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他环视灵堂布置,叹了口气,取三炷香点燃插好,对神主道:“重光也算一代英豪,如今又有少公替他打点身后,也算不枉了。”

时隔多年,秦灼再见吕纫蕙,感觉他像换了个人。

初见时,吕纫蕙简直是个字面意义的“影子”,凡庸无奇,被兄长的光彩完全掩盖。如今,他的锋芒终于崭露而出,像闻名天下的暗器第一次正式亮相。

秦灼并不起身,说悲伤也好轻视也罢,总归不是尊重的态度。吕纫蕙虽亲手上香,称呼的却是“重光”而非“将军”,尚未开口,便觉剑拔弩张。

秦灼道:“若无吕公,只怕这个英豪还不至于不枉。”

吕纫蕙含笑道:“少公误会,重光之死的确与在下毫不相干。”

秦灼冷笑,“没有吕公做主,他会被观音手磨挫这么多年吗?”

吕纫蕙道:“倘真无我,只怕重光一早死在并州之难,压根熬不到和少公相见,更别提你们这段金玉良缘。”

“人都死了,也是碎金断玉。”秦灼淡淡道,“吕公率众星夜而来,想必不是和我逞口舌之快的。”

吕纫蕙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我这次来,是要给少公献一份大礼。”

秦灼仍窝在椅子里,只掀起眼角懒洋洋地瞧他,“哦?拿是阁下祸害死的女孩给他配冥婚,还是烧一烧罂粟当纸钱?”

他语带讽刺,吕纫蕙却无不虞之色。他当空拍了拍手,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推向前。

是个女孩,琵琶骨被铁€€穿透,溅在下巴上的血液因雨天呈一种半干不干的粘稠状态。

秦灼一下子从椅中站起来。

是银环。

吕纫蕙看他神色,笑道:“听闻英州大乱,我的手下当即赶去查探。竟不料传言非虚,潮州营一盘散沙,丢盔卸甲。正巧撞到这妮子出逃,便绑了她来,给少公出气。”

提住银环的影子松手,她一下子跌在地上,像个新化人身的负伤的蛇女。

下一刻,她的衣领被秦灼揪在手里。

几乎是同时,银光乍现,虎头匕首被他拔在掌中,逼在银环颈旁。

银环毫无惧意,苍白的脸上居然浮游出一种戏谑的色彩。她轻轻说:“好像,你现在的眼神,和重光最后看向我的一模一样。”

“我以为他是钢筋铁骨,没想到他的脖子居然那么脆。早知道我压根不会用刀,用两只手就能把他的脑袋拧下来。”银环越说越兴奋,“啊,好可惜,你没有看到他最后的惨相。他被英州足有一万的府兵逼在巷子里,放了烟花,但没有一个人来救他。他到死都不敢相信潮州营背叛了自己。到死都不敢相信,把他推到死境的,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兄弟。”

虎头匕首骤然加深力道,登时血流如注。银环仍嘻嘻笑着,“秦少公,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给他一个痛快,他早就让柴有让剥皮零割了。然后把他的肉烹成羹送给你下酒……”

“殿下!”在秦灼要把匕首插进她脖子前,陈子元快步上前夺住他手腕,“英州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还得靠她说话。”

秦灼剧烈呼吸几下,丢开她衣襟站起来,“把她带下去,不许死了。”

陈子元打了个手势,两个虎贲卫从门外跨进来,将银环拖下去。

秦灼重新坐回椅中,如果不是地上和他手上的血渍,他几乎就像没动过身。

他冷冷道:“吕公不远千里去华赴潮,难道是专程给我送这根鹅毛?”

“银环只是在下的诚意。在下此番前来,是要助少公解潮州之危。”吕纫蕙道。

“愿闻其详。”

吕纫蕙笑了笑,“据我所知,英州大军已在路上,短则三日长则七日,五万军队必至潮州城下。”

秦灼和陈子元对视一眼,英州军事,吕纫蕙竟知若股掌之物。

秦灼静静道:“萧重光已死,潮州与我再我瓜葛。”

“是吗?’吕纫蕙面仍带笑,”若再不相干,少公早该率军撤离了。如今除了百姓暂避,虎贲可是枕戈待旦,弓刀欲引啊。”

秦灼仍握着陈子元手腕,雨声中听不出气息如何起伏。吕纫蕙看着他的眼睛,“秦少公,你离不开潮州。重光一死,你庇护已失。朝廷若联合秦善发兵清剿,你这些人马毫无抵挡之力。你需要一棵大树,让你这棵女萝能继续寄生下去。你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他的势力能让你有喘息之机。”

说到这里,他露出笑容,“更何况,你真的不想为重光报仇雪恨吗?你的情人枕边人,死无葬身之地啊。”

越来越密的雨声如同鼓点。陈子元感觉他握住自己的五指捏紧了。

终于,秦灼松开他,重新从椅中坐下,恢复那副漠然无谓的样子。

他问:“你想要什么。”

“我给少公送来一个故人。”吕纫蕙笑道,“他做你的新盟友,会很有默契。”

***

岑知简离去又归来,不过一个月光景。短短一个月,潮州地覆天翻。

萧恒的身份被揭发,从潮州的救世主变成彻头彻尾的罪人,而潮州好容易振兴的生命也再次濒危。柴有让大军南下之际,再没有一把视死如归的保护伞能够庇护这座城市,曾经的保护伞已经碎了。

萧恒已死。

这时候,城中传出一条沸沸扬扬的传闻。

镇西将军的客卿岑知简,才是真正的建安侯,不容置疑的天家正统。

抚育建安侯的舅父吕纫蕙说,殿下遭难时,是潮州施以援手,提供蔽身之所。如今到了殿下雨露降临泽被潮州的时候了。

他宛如一个发号施令的将军,在阵前向君王和百姓作出庄重承诺。他说殿下与保卫殿下之师,必与潮州共进退。

对此,潮州上下议论颇多,但危难之际,没有人敢公然反对。

又三日,英州大军逼近潮州境,满城惊恐之际,一直沉默的秦灼传令,为萧恒隆重治丧,并将州府官印移交岑知简。

当天傍晚,程忠拖着瘸腿赶到萧恒生前的院落。一打帘。见秦灼正坐在床边,手抚摸一床青布被面。他毫无表情,脸上却涌动着比外头天空还要阴沉的含义。

程忠看到床上那两只枕头,不由心中一酸,叫道:“少公,不能把官印给他!不是咱们信不过岑郎,只是他如今为人把持,大夥哪里见过一面?姓吕的显然要拿着他的名头做摄政王了!倘若真让他们得逞,不用十年,三年之后有谁记得将军?将军拿命打下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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