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32章

见他依旧不服,梅道然反倒哧地一笑:“两处争纷不只一次,今日索性全部说分明。虎贲营看不上萧将军,潮州营也看不上秦少公。你们觉得秦少公多番折节,这边觉得萧将军备受屈辱,论到根子上,是因为两边只是盟友而不是一股绳€€€€永远不可能是。秦少公将南秦放在第一,萧将军心里潮州柳州才是大头,咱们各有各的奔头。这没有法子,我也就这么讲,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不管是他们两个,还是咱们双方,互利共赢的朋友而已。做买卖,两口子才会讲情意,朋友只能讲规矩。萧将军定了规矩,秦少公也默许,诸位,就别他妈拿着男女的鸡毛蒜皮在这里叫,平白丢了自己的脸!”

他冷声道:“在场潮州营都有!列队,回营!谁再拿将军的屋里事议论,我揪了他脑袋当球踢!”

他这句话同时敲打了虎贲,秦灼看向褚玉照,说:“你回去,听我的处置。”

陈子元拐了褚玉照一胳膊,褚玉照不言语,抱拳带人离去。

夜间起了风,秦灼一个大男人,却像下一刻就能被风吹去。这么衣袍鼓动了一会,秦灼说:“梅统领,多谢你。”

梅道然说:“听从将军吩咐而已。”

梅道然没做停留,冲他一抱拳,举步就走。没多远又突然立住,说:“将军为什么把政务托给岑郎,别人不明白,秦少公,你是聪明人。”

他像要故意折磨秦灼,只留下这一句话,掉头走了。

萧恒不能公然把潮州托给秦灼,秦灼是诸侯潮州是叛逆,这是批皇帝的逆鳞,倘若如此,潮州和秦灼会作为头等威胁被朝廷指向。但他又不能全然叫秦灼失掉权柄,所以他以出征西塞为条件与皇帝谈判,换得皇帝承认秦灼可以暂驻潮州。并且,全军账务,他仍留在秦灼之手。

萧恒没给秦灼留刀留私印,却留下梅道然这个人。萧恒唯一一个当亲人的故人。他有一身本事,在潮州营颇有威望,萧恒不在,梅道然的一句话重如千钧。

夜风拂开秦灼衣袖,露出他捏紧虎头匕首、微微颤抖的那只手。

陈子元轻轻叫:“殿下。”

秦灼缓缓弯下腰,将匕首插回空荡荡的右靴边,筋疲力尽般,双手撑着膝盖俯身站了一会,说:“叫褚玉照去灯山那里。”

陈子元忙道:“殿下,虎贲是鉴明一手拉拔起来的,你这何止是打他的脸,是要他的命!”

“我现在再不管他,才是要他的命!”秦灼声音一冷,“不许去看他,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等他想清楚,自己来找我。”

陈子元答应一声,说:“……那些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秦灼笑道:“这么多年,别的不成,总练成了装聋作哑的本事。不过幸亏今日来了,还真看出点苗头。”

“岑郎主事的命令不是头一天下达,却在他走后闹起来。虎贲和潮州营上次争端已经吃了教训,绝不会无缘无故平白闹事。还有,我去锦水鸳究竟遇上了什么事,除了在场,没人知道。”

陈子元心中一跳,“殿下怀疑,是有人挑唆?”

“今日这场乱子别藏着,传出去,传得越大越好。”秦灼目光一暗。

“抛完这块肉,坐等打狗。”

第304章 七十 骨刀

梅道然脚刚抬过公廨后堂的门槛,便听见一缕琴声。他下意识要退步,这么一进一出,带得手中笼鸟鼓翼叫起来。

琴声止息,梅道然知道那人见了,也就打帘进去。

案头文书堆积,另一炉残香、一张续过的断琴。岑知简坐在后头,抬首看他。

“秦少公来了,外头的事也料理了。你甭往心上放。”梅道然说,“萧将军既然托付给你,就是劳你担大任,反倒带累你受委屈,我替他赔个不是。”

他压根不瞧岑知简的眼睛,像有人赶着要紧忙说完,突然想起什么,道:“你如今代管潮州,施布号令多少不方便,我找了这东西来,已经驯好了,多少能代个话。你瞧瞧趁不趁手?不趁手我再换了。”

岑知简一看,他手里提一只竹笼子,笼中一只洁白鹦鹉,正垂头理羽毛。

但鹦鹉顶多学舌,如何替人传话?

梅道然说:“影子有一套方法。”

他见岑知简无动于衷,又道:“太详细的指令虽不成,但简单的是否、或者请人还是送客,这小东西都能做个嘴巴。还有你的嗓子。”

梅道然道:“我找了几种药,应当有些效果。你要不要试试?”

岑知简依旧没有表示。

梅道然有些尴尬,正搜肠刮肚找些别的话,那鹦鹉突然叫道:“郎君,郎君。应他,应他。”

岑知简轻轻一笑。

如冰雪涣然,春光初绽。

梅道然微愣,旋即别开脸,拈了拈手指去摸鼻梁。突然听桌案响了两声,抬头,岑知简正做了手势问:驯了许久?

梅道然说:“€€,岔着平时的功夫。”

岑知简默了,口里心里都是,倒显得缁衣上的白鹤更活泼。梅道然看不出他想什么。

这样僵持许久,梅道然自觉到了该走的时候,便搓了搓手,要开口。

忽然,案上又叩两声。

岑知简两手一动,像一对并蒂白莲微欹,或一双比翼白鸟轻翻。

怎样用它,劳你教我。还有那药。

岑知简说,辛苦你了。

***

褚玉照问:“殿下没有别的话。”他这个问句像肯定。

陈子元放下酒碗,说:“没有。”

褚玉照点点头,吃尽碗中残酒。

陈子元道:“殿下也是为你考虑。虎贲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纵然离营,哪天回来,大夥还能不认你?只是灯山那边……自打你阿姊没了,一直群龙无首,殿下顶多提纲挈领,千头万绪哪能亲力亲为?殿下指派你去,也是倚重你。”

“子元,无需劳费口舌。”褚玉照淡淡道,“别说只是离营,就是哪天殿下要我的命,褚鉴明也定无二话。”

陈子元急道:“我当你是个明白人,你怎么也在这里赌气?”

见褚玉照只低头吃酒,陈子元也说不出什么,和他一碰,将自己碗中酒吃尽,“殿下也不是怪罪你。今日事出突然,殿下要我来,就是要查问背后是谁挑唆。”

褚玉照道:“殿下自己心中清楚。”

陈子元试探道:“贺兰?英州?”

褚玉照看他一眼,“英州。”

陈子元急道:“娘的,你这不也心里清楚吗?人家把你当枪,你还真上?”

褚玉照道:“蛇不见饵,如何出洞?”

陈子元哑巴了。

敢情你俩做局,把我自己晾外头。

褚玉照见他神色,道:“没通过气。”

陈子元回过味来。秦灼撵他出来,一半是为下饵,一半是真的恼他。

这么一来,陈子元还真有点替褚玉照委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道:“你这番心意,我定然转告殿下。”

褚玉照冷笑一声:“殿下一心照沟渠,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看来他公然驳岑知简来打萧恒的脸,多少也夹了一半的私恨。

怎么这么乱呢。

帐中灯火幽微,映在碗底,像秦灼红衣飘渺的倒影。陈子元看了一会,蓦地觉得像白衣。他低声问:“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看不上萧重光?”

褚玉照措辞尚未开口,陈子元已说:“还是鉴明,你只是瞧不上殿下喜欢的人?”

褚玉照定定看他一会,“他在误殿下的终身。”

“殿下回秦正位,就是新的大公,必须有一位体敌而尊的公夫人。萧恒一无家世,二不能出子息,三则不能容人,他是要殿下断子绝孙。”

陈子元有点迷糊,“他连羌君都能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这还叫不能容人?”

褚玉照冷笑一声,不答。

陈子元道:“你倒比殿下想得要长久。”

他又吃口酒,叹道:“断子绝孙,鉴明,你挺狠。”

褚玉照看着他,“若萧重光真不愿,你觉得殿下会娶妻生子吗?”

“会。”陈子元斩钉截铁。

他太知道秦灼这个人,可以心甘情愿,绝不能被要挟逼迫。他愿意从萧恒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是他自己的事,但萧恒若提要求,秦灼这个老婆决计要娶。娶完他定又自觉愧对人家姑娘,只能左右备受熬煎。不过以陈子元看,萧重光其人,还真张不开这个嘴。

啥锅配啥盖啊。

脑中一道电光一闪而过,陈子元一个激灵。

“鉴明。”陈子元突然叫道,“若你和萧重光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褚玉照陷入沉默。

陈子元看在眼里,冷气微吸。

他真在思考。

灯下,褚玉照神情凝重,一时肃穆,立了人一身寒毛。

许久,陈子元方轻轻喟道:“我可算明白了。”

“什么?”

“你和温吉之前到底有姻亲。为什么我俩结亲,你半点不生气。”

褚玉照抬眼看他,眼底一无情绪,又似万千情绪毕尽。

“鉴明,你不知道殿下那些年被作践成什么样,如今他为了萧重光的一只右手就能再去笼络贺兰……”陈子元没说下去,“咱们殿下惯来嘴硬,实则藕断丝连婆婆妈妈。不过我冷眼瞧着,萧重光却是个干净利落的。那话怎么讲来着?€€€€你若无情我便休。殿下前夜找他,他第二天大清早就头也不回跑去西塞€€€€他要断,才是真的断了。”

***

陈子元一大清早去见秦灼,却扑了个空。见桌上糕点还热乎,又没被动过,寻思秦灼一会便回,就坐着等。谁料这一等就过了两顿饭功夫,陈子元捏了块冷糕正要咬,院中忽然响起马蹄声。

秦灼从余晖里走进屋,陈子元忙迎上去,道:“挑唆闹事的人已经查出来了。”

秦灼拿了碗冷茶吃,陈子元虽没拦,也忙叫人烧水。秦灼放下碗,问:“在虎贲还是潮州营?”

“咱们这边。”陈子元说了个名字,“要不要……”

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留着他,”秦灼放下茶碗,“我有用处。”

陈子元应一声,将糕点碟子摆到秦灼跟前,“一整天一口饭都没吃?亲哥你这胃是真不想要了啊?”

秦灼捏了块桂花糕,“潮州境流进来一批黑膏。”

陈子元冷气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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