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94章

梅道然在一旁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道待得久了,还真把秦灼那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学了七分。

“素来买卖,价高者得。”卓凤雄道,“我出二十五。”

“私盐价高,贩者流刑。私铁价高,售者绞死。有命挣钱,也要有命花去。”萧恒笑道,“聂员外,你卖给他吗?”

他坐在此处,哪里敢卖!

卓凤雄连笑两声:“敢情萧将军是来拆台的。”

萧恒目光冰冷,“你进了潮州的地界,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卓凤雄呵呵笑道:“重光,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你叛逃出去,咱们可以当你死了不闻不问。但你要烧罂粟,就是要断弟兄们的命!”

他仍坐在椅中,嘴部却倏然一动。咻然一道风响,一枚寒芒已迎面刺来。萧恒当即抽刀一振,一枚蒺藜刺钉入船梁。他们这边一开动,二层数条人影齐齐跃下,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当即一片刀光缭乱。其他船客岂见过这等阵仗,当即抱头蜷在地上。

卓凤雄跃上八仙桌,从腰间抄出一双弯刀劈头就砍,环首刀与之相撞,震开一声惊天巨响。卓凤雄有些不可思议,这么普通的一口破刀,竟能拦下精钢宝铁之击,而萧恒用练刀数月的左手招架,竟能发挥出接近右手的力量。

右手。

卓凤雄想起他的右手,哈哈大笑道:“当年你扔进狼笼里,仅用一只右拳就能将那畜生打死爬出来,哪怕在青泥里都是传奇!如今竟为了一群蝼蚁自废右手€€€€战士永远不会弃刀!断腕不过是废人之举!重光,你当年如何本事神通,如今也不过一介废人!”

萧恒右臂使不上力气,以左手接他双刀之力到底有些勉强,骤然挑刀斜刺,迅速后退几步停住,冷声说:“公子檀无踪,建安侯已死!影子行事冠冕堂皇,不过夺嫡党争的一枚棋子!我们是谁的武器,又是谁的战士!”

卓凤雄面色阴鸷,双刀一错,再度跃身袭来,“主上之令,岂容你来窥探!”

金铁当空相撞,如同相击双鹰。

萧恒厉声喝道:“你们若毫无疑心,何故催逼解药,又何故生此内乱!”

他旋身避过一击,弯刀砍在甲板上轰然一响,萧恒沉声说:“公子檀以仁德名天下,影子却尽行杀戮之事!仁德之君,岂会组织残暴之兵!影子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巨大骗局,如今回头未晚,莫要自欺欺人!”

卓凤雄狞笑道:“我管主子是谁!老子顾不着,只要这条命!谁拦我拿得罂粟来炼解药,我就杀了谁!”

“罂粟只是其中一味,收了这五百亩罂粟,然后呢!然后你再去杀孩子,再去杀女人?”

“你他妈少在这里说教!柔兆叫你解了毒,你自然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二十濒死,还能这么义正言辞!”卓凤雄怒喝一声,“弟兄们,纵要死,也要把这个垫背拉下!”

看来影子已然分崩离析,他们这一行人很可能是单独行动,而非上方指派。

萧恒话套了差不多,不再恋战,左手骤然加力,一瞬之间劈、刺、挑、闪四招已过,直接将卓凤雄右手弯刀打落。

萧恒当即叫道:“蓝衣,收网!”

梅道然长刀翻飞时哨了一声,水面传来排波挞浪的巨响,江尽头柳州水军列队攻来时,萧恒三人纵身一跃,落在早已备好的小舟上。

带火箭镞如雨射落,画舫顷刻燃起大火,船上众人纷纷投江,顷刻被环伺已久的潮州军网罗活捉。

唐东游从未和如此剽悍之辈厮杀过,刚才多险象环生如今就有多意犹未尽,船身微微摇晃里他大笑一声:“将军,痛快啊!”

萧恒还刀于鞘,听石侯叫道:“将军,卓凤雄的尸体捞上来了!”

甲板上,卓凤雄浑身湿淋,面庞极度浮肿,胸口被血水洇染,已然断了气息。

萧恒蹲身看他的脸,猛地皱紧眉头。

几乎是同时,梅道然叫道:“不对,他刚死不久,脸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萧恒手指从尸体脸上一揭,嘶啦拽下一张泡得发白的面具。

他不是卓凤雄!

梅道然头皮发麻,大声叫道:“中计了!家里没留把守,只有少公一个人!”

第270章 三十八 阿霓

狂飙而来的马蹄里,响起萧恒极速振鞭喝马之声。

赤衣江边揭下那张“卓凤雄”的假面时,萧恒整个人如遭雷击,一个命令没下当即抢马就走。梅道然何曾见过他这模样,忙吩咐几句,也上马跟在其后。

院子近在眼前,白马尚在飞奔,萧恒已纵身跃下马背,跌跌撞撞就往里跑。

阿双端了些豆干去院中晒,见状大惊,忙叫:“将军,你……”

萧恒理也不理,拨开她就往里冲,没跑多远,骤然刹住脚步。

秦灼仍穿一身居家的素衣袍,闻声跨出门,问:“怎么了?”

萧恒不说话,站在原地,力竭般喘着粗气,双眼几乎痛恨地剜着他。

秦灼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心中震了一震,踩屐走上前,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手势柔和地抚他的后脑,柔声说:“我在呢。”

萧恒脸埋在他颈窝,浑身打着哆嗦,狠狠抱紧他。

梅道然正赶在这时候,强行把笑憋住,过了好一会见那两人仍没放手的趋势,才揉了揉鼻子开腔:“那什么,没事哈,没事咱就得说正事儿了。”

秦灼忙把萧恒放开,自己背身理了理衣衫,萧恒已镇静下来,只是声音有些沙哑:“什么?”

梅道然笑道:“将军,你别跑马跑得连脑子都跑没了€€€€卓凤雄啊!那么大个人凭空哪去了?”

“调虎离山。”萧恒沉眉,“他把我们支在赤衣江,又没往家里来……”

他猛地抬头,和秦灼对视时脑中一响。

“快!叫人去罂粟田,潮州营和虎贲都带上!”

***

萧恒坐在堂中,从秦灼手里接过热茶,点点头。

陈子元闻讯赶来,过程听了个大差不差,见他俩那样就来气,忍不住叹道:“丢人哪€€€€怎么也是沙场征战的老手,叫人家一招就耍得团团转,一路跑得个灰头土脸,丢人哪!”

秦灼横他一眼,陈子元也不惧,但还是闭上嘴。

萧恒低头吃茶,神情静得有些依顺,道:“是我的过失。”

秦灼便看陈子元,“出去问问,柳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陈子元也他妈不想多待,赶紧领命走了。萧恒那盏茶吃完,秦灼问他要不要再添,他摇头,秦灼便又问:“吃不吃糕点?早晨连垫都没垫。”又道:“阿双新蒸的黄豆糕,可甜。”

萧恒并不怎么吃甜食,却点头道:“好。”

那碟糕点端来,萧恒一个掰作两半,一半递给秦灼,他接了自己才吃。

秦灼看他片刻,不知想什么,也低头咬了一口,这么嚼了一会,突然想起故事,道:“记得那年吗?我拿着虎符,要挟你同我一块住,是初一还是初二?我那天回来,你在画卞秀京的雁翎刀。画完了,咱们也是这么对坐着吃糕。”

“初一。”萧恒说,“吃的合欢饼。”

秦灼只记得吃糕,却忘了吃的什么糕,闻言答应一声,不再多说。

萧恒又说:“元和十五年。”

“三年了。”

秦灼指尖沾了些黄豆粉,抬指吮了吮。他感到萧恒在瞧他,却不知是瞧他的手指还是嘴唇。

太他妈的操了。

秦灼想打断,却不知怎么开口,一会,萧恒已把视线扭走,像他是尊菩萨,这么看能把他看脏了。这一来,秦灼又觉得不如叫他一直看了。

幸亏陈子元不在,不然€€得他起一身鸡皮;不幸陈子元很快赶回来,瞧着还是一路跑回院子,气都没喘匀:“真他妈的……那姓卓的还真带人去了那块地,五百亩罂粟田,带着人直接围了。那边百姓群居,咱们打鼠忌瓶不敢再动……我说萧将军,你还真是响当当的马后炮啊!”

秦灼神色一冷,“罂粟落果没几天了。只怕卓凤雄就是这么打算,先虚晃一枪引开你,再拿百姓作挟持,等蒴果下了就溜之大吉。”

陈子元想不明白,“你就让他买这一波能怎么?起码还没做成黑膏祸害人。”

萧恒道:“解药药引许多,但药材中罂粟必不可少。拿不到罂粟,就制不成解药。既制不成解药,也就不会为了药引去杀人害人。”

陈子元没想到这一茬,也闭了嘴,“那如今怎么办?”

萧恒站起身,“拿舆图,排兵。”

三人往厅中去,秦灼又叫人去喊唐东游褚玉照,舆图刚铺开,唐东游已急冲冲跑过来,叫道:“将军,不好了,阿霓姑娘、阿霓姑娘叫那杂碎挟持走了!”

萧恒遽然变色,问道:“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就在罂粟地前!说咱们再耍花样,就叫将军前来收尸!”

萧恒胸口起伏两下,“她今日怎会出门?”

阿双忙道:“阿霓说出门挑块料子,我本要陪她去,她只让我在家照顾殿下。”

萧恒急声问:“卓凤雄登门那日,有没有见过阿霓?阿霓有没有什么异样?”

阿双想了想,“那日……卓凤雄给她送了只匣子,说给将军妹子捎的小玩意。阿霓见了那匣子,脸色就不怎么好,魂不守舍了好几日,这些天才渐渐好些。”

萧恒点点头,强行平复呼吸。

唐东游见他平静下来,试探道:“将军,怎么说?”

萧恒双手撑案,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告诉他,我一早就知道阿霓是什么人。拿她要挟我,让卓凤雄死了这条心。”

***

夜风吹动花浪,像吹一片冷火。阿霓双脚埋在花底,静静听完答覆,拂泪般拂开满面发丝。

黑夜里,无数黑衣伫立花中,如同鸦群。卓凤雄挥手叫报信人退下,别过脸对她说:“你没用。”

阿霓不说话。

卓凤雄嗤笑道:“他若早将你识破,岂会留你到今日?不过是被我摆了一道,强留颜面罢了。”

见阿霓依旧无言,卓凤雄道:“你从前就捅过他的刀,今日跟我来,更是背叛他彻底,别再动别的念头。你体内的毒,重光祭刀之后,我自会给你解药。”

她所服之毒不同于观音手,从脉息看不出分毫,哪怕萧恒也未能察觉半分。

阿霓抱膝蜷坐,小声说:“我知道。”

卓凤雄不再理她,自己转身要走。阿霓垂下手腕,抚摸罂粟花朵,花色比她石榴色的新裙子还要红。

她嗫嚅什么,卓凤雄止住脚步,转头看她。

阿霓指了指他腰间酒葫芦,低声重复一遍:“酒,我也想尝。”

***

夜深,天边一轮血月高悬。

潮州营数十健儿未着甲胄,潜身山隘,下望整片罂粟花田。石侯蹲得腰酸膝痛,用气声问:“将军,咱啥时候开动?”

萧恒藏身最前首,按刀在侧,低声道:“再等。”

石侯低声嘟囔:“妈的,这些一站一夜跟站桩似的,只怕这一宿也不到头!”

唐东游忍不住道:“将军,不如咱们弄点油来,直接往下放箭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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