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见着萧恒。
同样的并州幸存,同样的影子出身。萧恒半身一样对面而立,娄春琴静静凝视他,兴奋又痛恨。
那个叛逆,那个鬼魂,那个变子。
那个,人。
值房开始坍塌,火焰裹挟瓦砾砸落。萧恒掩住口鼻,快步背负梅道然冲出门去。
火舌燎上娄春琴衣袖,一室火海中,他一身大红羽纱大氅仍艳如血光。禁卫乒乒砰砰的撞击声和咒骂嘶喊里,他望着萧恒背影,突然高声叫道:“记住,我不是柔兆,也不是娄春琴,我是罗鹤年,并州罗鹤年!”
萧恒似乎身形一僵。
“走吧……”罗鹤年喃喃道,“重光,走吧!黄泉路趟多了,都他妈不知道阳关道有多宽敞。一样爹生娘养的命,凭什么咱们要走奈何桥!走吧,替并州的男女老少尝尝,做人是他妈什么滋味……”
他放声大笑:“做人好啊€€€€”
火光轰然冲天,将值房一口吞没。
第261章 二十九 蓝衣
数日前,贺蓬莱领旨至七宝楼擒拿梅道然,对人道:“着锁。”
梅道然被结结实实捆在地上,喘口气道:“卑职和萧庶人毫无瓜葛,更遑论同谋叛逆。这种罪名,卑职绝不敢认。”
“先帝元和十四年底,韩天理逃离并州上京告状,萧庶人特请旨意,点名要你缉捕韩氏归案。元和十六年,你又由萧庶人举荐督工七宝楼。以后桩桩件件,莫不是永王代君铺路。萧庶人向来与陛下不睦,你二人若无交情,他会举荐一个驸马手底的金吾卫担此重任么?”
贺蓬莱皮笑肉不笑,“旅帅,莫把人当作傻子。”
梅道然抿唇片刻,抬眼道:“我要面见天子。”
贺蓬莱道:“陛下无需你鸣冤,认罪就是。就算旅帅不认,大理寺也有的是叫你开口的本事。”
皇帝要他的白纸黑字,必须将梅道然钉死成叛逆一条。若非如此,不足以论罪永王。
梅道然冷笑一声:“刑狱锻炼,屈打成招。阁下要觉得管用,不妨试试。”
正说话,一名内侍匆匆跑来,附耳对贺蓬莱说几句什么。贺蓬莱闻之一笑:“梅旅帅铁骨铮铮不肯开口,不若去听听你们的监造岑郎说了什么?”
梅道然眉心一跳。
贺蓬莱堵了他的嘴,将他带到公堂屏风后。
大理寺卿夏雁浦端坐,严声问道:“梅道然督工七宝楼,是否有受永王之命监视之意?”
底下立着个缁衣人,似在忖度。
夏雁浦道:“那我这样问,元和十六年劝春行宫斗乐,韩天理临近夺魁时监造突然横插一脚,是不是永王授意?”
“是。”
“是梅道然传的消息?”
岑知简默然片刻,还是答:“是。”
“督工七宝楼后,梅道然依然接受过永王的调令。”
“是。”
“梅道然很熟悉七宝楼的格局布置,火药安放处,他也常去。”
梅道然的确负责楼内巡察,岑知简点头,“是。”
夏雁浦再问:“七宝楼失火当日,应当是梅道然的值守。但他并没有在楼中,是不是?”
“……是。”
屏风后,梅道然呼吸逐渐急促。
贺蓬莱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走出屏风去。
他代天听审,夏雁浦也不敢怠慢,起身揖手。贺蓬莱也还礼,转头问道:“岑监造,梅道然是不是永王的同谋?”
“我不清楚。”
“你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贺蓬莱声音压得极低,像提点了句什么。
数息沉默。
岑知简说:“是。”
……
一片漆黑。
深夜,酒肆,他长刀出鞘,将曹青檀钉在地上。曹青檀双手撑地,身下罩着萧恒。梅道然听见咯吱一声。
曹青檀颈骨咔咔作响,陡然一转,和他直愣愣地眼对眼相盯。随即,双手也骨折般诡异一拧,将贯穿后背的长刀拔出提在手中。
梅道然悚然一退。
曹青檀血淋淋站在他面前,圆睁两只眼。
梅道然以为他会杀了自己,但他没有。
那双眼望着他,流下两行血泪。
……那股钻心之痛又袭来了。
意识模糊里,梅道然被喂下个什么,半刻之后,便觉五内如焚,肢骸俱裂。这种苦楚让他想起植入观音手的开背之痛,与此刻把人打碎又再度捏合的力量异曲同工。
有人要救他活。
还要活吗?
朦胧中,梅道然听见急切的喝马之声,冷风割面,像在赶路。一双手紧紧握住他,那人在耳边低声说:
“活下去师兄,活着来报答我。岑郎还在,活着,要个究竟。”
***
梅道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个短须虎目的汉子,见他醒来,扯着嗓门大声喊道:“醒了啊将军,可算醒了!哎,啥时候喝汤药啊?兄弟,你自己成吗?”
他边说边往梅道然嘴里灌,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给憋死。那汉子手脚大乱,旁边一只手接过药碗,道:“我来。”
萧恒从榻边坐下,将他扶起,边给他捋背边喂药。
那汉子在一旁叹道:“兄弟,你说你年纪轻轻,有啥想不开的。我和石猴儿迎上京城时将军刚带你闯出来,郎中说你是半点求生之志都没有,吃了解药也拉倒。要不是我们将军喊哑了嗓子叫了你一路,只怕救回来的也是个死人了!”
他嗓门大,萧恒咳了两声都没听见,等萧恒抬眼看他,他已经嘴一秃噜抱怨完了。
那汉子隐约觉得说错了话,忙收拾了药碗撤下。萧恒又扶梅道然躺下,说:“这里是潮州,暂时安全。你的观音手已经解了,不要多思,好好修养。”
梅道然咳嗽起来,从嗓子里挤出字:“你呢?”
萧恒道:“集会那边还有一枚药,我弄了来,已经吃了。”
梅道然这才安下心,阖眼睡过去。
观音手根除,筋骨血肉也缓慢恢复,梅道然直到近月底才下床行走。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没说,萧恒也不提。
一日清晨,萧恒练完刀,回头正见梅道然站在窗里瞧。他打着赤膊,一身淋漓大汗,抬手撩开浸湿额发,边问:“不吃饭去?”
梅道然扬了扬吃空的粥碗,碗底还黏在几枚糠皮。他忍不住问:“我听说潮州粮荒了好一阵,镇日就吃这些东西?”
萧恒铿然收刀,也往屋里走,说:“吃不上。”
梅道然哑然片刻,又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萧恒默了一息,将右腕向上一翻。
只消一眼梅道然就看个明白,胸中一堵,不知是气结还是心酸,千言万语只作一句:“你受苦了。”
萧恒反倒笑道:“比以前要快活。”
梅道然瞧着他,也笑了,从他对面转身,靠窗抱臂站着,叫道:“道生。”
又顿一顿,“你想要我怎么称呼。”
萧恒道:“都好。”
“曹青檀死了,他救了你,我杀了他,咱们师兄弟的缘分也断了。”梅道然一笑,“将军€€€€就这么叫吧。”
梅道然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姓梅的欠你一条命,来日必报。”
萧恒看着他,“你要走。”
梅道然点点头。
“去哪里?”
梅道然耸肩。
他没有地方去,没有事情做,但也不想留在潮州。
见萧恒目带询问,梅道然哈哈一笑:“皇帝要用我来杀永王,又用我来钓你上€€。我这条贱命一文不值,但这么算来,又挺值钱似。凭良心说,岑知简也没有冤屈了我,影子也绝不会放过我,我也没什么想做的事、未了的愿、记挂的人,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萧恒静一会,突然道:“如果我要你现在报答我呢?”
“我的右手已废,左手刀还没练成,如果再有外患,我守不住潮州。”萧恒盯着他双眼,“你要帮我。”
沉默良久。
梅道然捏着那只空碗,将沾上手的糠皮拈碎,再抬眼说:“潮州地界好,北边依山傍水,这样,你先从江北给我买块风水宝地,叫我百年后有个地方躺。我再考虑考虑。”
萧恒说干就干,不过三日,便带他骑马去了潮州江北。
这地界清静无人,林木幽森,下有江水滔滔。梅道然转了几圈,拧开酒葫芦喝了一口,还挺满意,“枕山面水,是个投胎的好地方。”
又问:“你没自己挑个地儿?”
萧恒却道:“我死不到炕上。”
梅道然没说话,半晌,开口问:“我背后杀过你,你真敢用我?”
“用人不疑。”
“好。”梅道然颔首,对萧恒说,“磕头。”
萧恒撩袍跪下,连叩三声。
梅道然把葫芦中酒一浇而尽,对自己的坟头喊道:“老梅,听见了,刀为他断,人为他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