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迟疑了。
吴薰看向萧恒,突然问:“将军要再次突围?”
“不是。”
“潜出借粮?”
萧恒摇头。
“总不能再次偷袭西琼粮草。”
“将士已作不得战。”
吴薰€€然,“将军的决断,就在城中。”
萧恒深深看向她。
吴薰道:“这个决断,很艰难。”
萧恒说:“只是别无选择。”
她久久注视他,忽地粲然一笑:“妾明白了。”
萧恒油然而生一种古怪预感,吴薰未问一句,却已洞悉他的残酷计画。未卜先知,仙人神力。仙人向来慈悲,她却袖手不加阻拦。
此时此刻,她向他微微一福,体态轻盈,宛如青鸟。她青草般的衣裙低垂,是遍生仙卉的羽翼微振。
她正举翅欲飞。
吴薰说:“将军也入座吧。”
吴月曙叫一声:“阿薰。”
吴薰笑道:“阿兄,将军说得对,我们不到绝路。”
她探手去捉那酒壶,下一刻,被吴月曙按住手掌。
两兄妹角力般地相望。
终于,那只男人的手退回去,任由女人将砒霜毒酒倾绝在地。
萧恒从桌前落座,也分得了一碗兽皮棉絮的浑汤。
吴薰抱来最后一坛酒,重新取碗给他们倒满。
萧恒抬头,见臂上悬挂一把宝剑,不由奇道:“使君是文士,竟也会用剑。”
吴月曙道:“我是由温国杨公察举而上的,当年出任潮州,恩师曾授我此剑,对我讲,天下已然疮痍遍布,潮州也不再是鱼米之乡。他劝不住我,只能将此剑赠给我,若我有身败名裂的一日,留给我做不受锻炼之辱的退路。”
“使君当年赴任,求的是什么?”
“大展宏图,澄清吏治,让治下百姓活得更好。”
“到今日,不曾更改?”
“改了。”吴月曙说,“今日,我只求他们活着。”
尽是求不得。
一片死寂里,吴薰起身步到壁下,回眸莞尔道:“二位但请饮酒,妾与二位舞剑助兴。”
她哗地掣出壁上宝剑。
剑光如秋水,眸光如秋波。
吴薰身如游龙,衣裙飞舞,青虹斜出。剑锋挑、刺、翻、卷,银花火树重叠怒放。陡然间,壁上剑影刺入人影,像破腹,像天裂。下一刻,吴薰旋然托剑而起,手中是新生儿也是五彩石,她在分娩,也在补天。
萧恒持酒不饮,静静注目。吴月曙泪流满面,击节歌道:“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歌罢,涕满衣襟。又复歌、复舞、复击节而起。
……
萧恒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他酒量向来不错,或许是饥饿劳乏的缘故,昨夜竟酩酊大醉。醒来正伏在桌边,对面吴月曙抱酒碗仰面倒地,脸上泪痕未干。
一旁,吴薰不见人影,壁上剑鞘空空。
她大慈大悲的笑容从脑中一闪而过。
不祥之兆。
萧恒腿跪得发麻,撑案起身时哨兵闯进帐中,失声叫道:“将军,使君,快去城头瞧瞧吧,吴娘子她……”
这一声如同霹雳,吴月曙惊醒过来,颤声问:“吴娘子怎么了?”
“吴娘子昨天叫人把祭祀稷神的大鼎搬到了城下,这烧热了鼎,拿剑站在城头呢!”
第254章 二十二 食人
天光晦暗不明,大雪依旧未止。
城下士卒百姓团团围住,纷纷高声劝告。
萧恒抓刀冲向城墙,还没挤过人群,突然之间,一物从天而降,兜头障面。
一件衣裙。
吴薰所穿的青色衣裙。
他瞠目抬头,见飞雪之间,吴薰赤裎身体,提剑站在女墙之上。
那不是女人的肉€€体。
那是一块引人垂涎的肉。
萧恒猛然掉头拨开人群,一路狂奔登城。
天寒地冻里,吴薰浑身热气蒸腾。她的肌肤散发出混合著兰蕙鲜花或者八角肉桂的香料气息,先于视觉猎捕了所有人的嗅觉。她正大光明地赤身裸体,一如出生,一如死去。她饱满如面馕的脸颊,丰沃如酥酪的胸膛,柔软如羊膀的肢体,比任何的活佛菩萨的宝相都要庄严万分。在这一刻,她飞升成为哺养子女的母亲、普渡众生的神女、润泽万物的大地。所有人仰视她,那目光却是膜拜而非亵渎。
而这具无比圣洁的母亲的身体、无比高尚的神女的身体、无比芳香的大地的身体,要做一场近在眼前的献祭与赈济。
萧恒发疯一般狂飙冲向城头。
快、快、再快!
遥遥地,他听见吴薰高声叫道:“请诸君听我一言!”
“如今粮草殆尽,将士不能果腹,潮州岌岌可危。妾生于吴氏,长于潮州,大敌当前,岂能顾惜一身?无物充饥,当从妾始!今当杀身报效,烹妾以飨将士!愿众将士啮妾骨、食妾肉,坚拒琼寇,戍我潮州!”
就要到了!
即将触到她时,吴薰抬起手腕,横剑在颈。
萧恒目眦欲裂,扑上去捞她的手臂€€€€
一股热血扑面。
她已投身跃入鼎中。
城下,众人哭叫四起,狂奔赶到的吴月曙身形一晃,轰地倒地昏厥。
***
吴月曙醒来时天色已黑。
他躺在自己榻上,麾下将领官吏围在帐内。萧恒坐在榻边,手里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汤碗。
他张了张嘴,问:“众将士用饭否?”
萧恒道:“不肯分食。”
吴月曙撑起身体,接过那只碗。
众将不忍,失声叫道:“使君!”
吴月曙木然抬头,目光之处,宝剑已重新悬挂壁上。
众目睽睽下,他抱起碗,吞下第一口汤。
***
三日后,琼兵再度攻城。
十日后,琼兵再度被坚拒城外。
段映蓝如何也没能想到,断粮三月有余的潮州、存兵不过千数的潮州,竟还拥有如此可怕的军事力量。
第十日,琼兵收整旗鼓,再度围城。
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大雪初霁,夜中更是冻得怕人。萧恒打火把往军帐走去,众军士瞧见他,像瞧见什么洪水猛兽,纷纷低头避让。
吴薰就死当日,这个人从一片混乱中走下城头。从沸水中持出那具蜷缩焦烂的身体,拔出长刀,动作利落地清理内脏、分解、割肉,最后将骨架放入锅中。
面无表情,用刀娴熟,像个宰杀牲畜的刽子手。
萧恒走到帐前,照例将火把递给哨兵。
哨兵瑟缩一下,没有去接。
萧恒说:“暖手。”
那火把却似能蛰手,哨兵喏喏,终于接过。
萧恒管不住人心,也没工夫去理会,快步打帐入内。
喝下那口肉汤不久,吴月曙就呕出了血,又是一场大病,如今依旧卧床难起。他眼下两团乌青是两撮死灰,直愣愣看着萧恒,说:“将军坐吧。”
萧恒仍站着。
吴月曙低声道:“我虽未到外头去,却也听了消息,琼兵丢了耐性,又有攻城之势。我想问问将军,潮州还能支撑多久?”
萧恒道:“没有口粮,琼兵再度攻城之日,就是城破之时。”
吴月曙一愣,哈哈笑了两声:“还是如此,还是如此啊!”
他的替换衣裳已经烹煮一空,只得穿官服卧病在床。他衣上刺一只雀子,萧恒不认识,但知道是禽鸟。吴月曙这样的官,竟还是披了一张禽兽的皮在身上。
萧恒说:“若有口粮,就还能守。”
吴月曙两眼空空,“今时今日,哪里还有口粮?”
“这就是我当日的计画。”萧恒看着他,“使君遭过饥荒,见过人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