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是铁车。”萧恒立在眺望台上,手臂指过去,“铁车攻城虽则有效,但太过耗费,有这些材料,完全不如打造刀剑合算。而且十人载的铁车不会有这样快的行进速度,段氏虚张声势,名为铁车实为木车,火攻最适宜。”
唐东游听其号令,结缚茅草为火炬,投掷铁车,果然焚尽。
西琼又筑土山,意图再运楼车攻城,萧恒便听任其便,夜间命人向土山倾倒松脂油蜡等易燃之物,待西琼土山修筑完毕,率人登山攻城之际,萧恒便再度火攻,变土山作火山,琼兵死伤无数。
段映蓝又出鹅车、云梯、火车等攻城之具,萧恒皆能随机应变。两月之内,西琼大军未能进潮州一步。
草木凋零,眨眼入冬,士兵身上的单衣也换成皮胄。一日深夜,萧恒正同将领围看地图,外头攻城之声却悄然收束。
不一会,探哨匆匆来报,满面喜色:“将军,琼兵退了!”
众将皆大喜,萧恒却面沉如水,道:“只怕段氏要围城。”
萧恒向来料事如神。
翌日白日高升,琼军果然在城外扎营,层层重兵包围如同铁壁,将城墙围了个水泄不通。萧恒立在城头远眺,冬风落叶,割面如刀。他的鼻息在寒风中凝成白汽,霜花般结满眉毛睫毛。
潮州城正式步入最艰难的凛冬。
弹尽粮绝。
夜间无星无月,数十健儿趁夜色突袭出城。吴月曙呼吸加紧,坐立难安,骤然划破寂静的厮杀声和乱箭声里,萧恒站在舆图前端起油灯。
不多时,斥候小跑上城楼,大喘着气站在门外。
吴月曙急声问:“如何?”
斥候张了张嘴,抹脸摇了摇头。
吴月曙身形一晃,胡须微微颤抖,抬手示意他下去。他双臂扶案支撑身体,转头看向萧恒,颤声道:“而今城中粮草殆尽,咱们的人无法突出求援,如何是好?”
油灯光辉在寒风中微微摇曳,似乎烧到了萧恒的手指。萧恒却浑然不觉,收回端详舆图的目光,转头道:“两月之前使君曾向各地和朝廷求援,还是没有援兵。”
吴月曙不敢细想,“山遥路远,如今各州府自顾不暇,消息延误也是有的。要么就是求救信函被西琼截获了,我们再派人……”
“援兵不会来了。”萧恒截然说道。
吴月曙张大嘴巴,只是哑然。
“早在今年初春,潮州已经开始缺粮了,使君向朝廷请求赈济,户部是怎么答覆的?”
吴月曙叹息道:“岁收艰难,京都也没有多余的米粮,但已经通告各州,从仓中拨米支持。”
“各州支持了将近一年,潮州却粒米不曾收到。朝廷无粮……”萧恒看向吴月曙,“使君真觉得京都的达官贵人,会没有米吃?”
吴月曙默然片刻,双臂微微颤抖,声音也受冷般颤栗:“潮州是大梁国土,百姓也是大梁子民,朝廷怎会……陛下为何要舍弃潮州?”
萧恒道:“只怕是秦少公曾经驻守潮州的消息传回长安,皇帝已经认定潮州外通南秦,生了异心。”
吴月曙急声道:“潮州万不敢有背叛之心啊!”
“但秦灼这么多年的救济,使君接受了。”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若非私通,南秦如何留驻,秦灼何以割肉?使君的话我信,皇帝会信吗?如非皇帝授意,各地州府敢不支持吗?”
这就是潮州接受秦灼赈济的代价。
如果秦灼在此还能最后一搏,可如今,他已经因潮州心灰远走了。
不是不报。
冷风之中,灯火灼灼跳荡,通红的光影溅在吴月曙沟壑纵横的脸上,像滴血泪。唐东游气喘吁吁地跨进门,见门中二人的肃穆情形,没敢出声。
还是萧恒先开口:“东游,大夥有没有投降之意?”
唐东游愣了愣,断然道:“可能因为粮食不够有所怨言,但绝对不会投敌!琼人这阵仗瞎子都能看出来,势必要杀人屠城,怎么都是个死,当兵的宁可战死也绝不伸脖子请人来砍!”
萧恒点点头,“有士气,就还有活路。”
吴月曙神色怃然,“就算能突击出去,各地认定潮州是秦少公羽翼,也不会借兵借粮,我们又当如何?”
“说不准哪!”唐东游急声道,“公子檀兄弟也不是皇帝,当年所到之处不也是夹道相迎吗?老百姓见了他比见爹娘都亲,那时候刚闹完荒,还不是从嘴里扒拉粮食也得给他押上,临走还能送出去五里地,那个热闹劲我到今天还记着呢。”
吴月曙苦笑道:“东游,我们如何同贤君相比?”
唐东游抓抓脑袋,急躁道:“难不成就他妈的等死吗!”
吴月曙疲然坐在椅中,夜风撩起了他一手背的寒毛。他转头去看萧恒,萧恒握紧刀柄,攥得骨节发白,却不发一言。
比沉默更可怕的是恐惧。
对前景的恐惧、对战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吴月曙有一种直觉,萧恒似乎也在恐惧什么。但他敢回潮州,那他不怕战败,甚至不怕死。
他到底在恐惧什么?
相对无言间,萧恒忽然身形一动。他转过身,影子投在舆图上,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刀。他看向面前二人,终于发布指令:“东游,派人清点城中粮草,召集全部将士,我一会有话要说。再选敢死者五十人,听我号令,预备突击出城。”
唐东游没有异议,当即抱拳道:“卑职遵命!”
他快步离去后,吴月曙缓缓从椅中站起来,“将军有了法子?”
萧恒将那盏油灯放下,灯火上投,将他一张脸削得冷酷非常。
“我要撒一个弥天大谎。”
第249章 十七 分粮
吴月曙张口结舌:“将军的意思,要自称是公子檀的胞弟建安侯?”
萧恒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吴月曙在骇然中尚未回神,喃喃道:“可行吗?”
“这是最后一个法子。”萧恒道,“众人对我的姓名早就有所揣测,我和建安侯又年岁相当,他这些年所谓的事迹,大到部下行踪,小到陈年旧事,我全部€€如指掌。如果要打一个旗号,用他最适当。”
吴月曙仍有迟疑,“但只靠人言,如何取信?”
萧恒从怀中掏出一物,轻轻丢在案上。
油灯被震得光芒一荡。吴月曙微微前倾身体,蓦地睁大眼睛。
是一块玉佩。
质地莹润,色泽晶紫,五条蟠龙鳞爪张扬,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品。
吴月曙不可置信地瞧着萧恒,“曾闻建安侯胞衣里带一块紫玉,雕作一块五龙玉佩,自小佩戴,无一日离身……”
萧恒静静看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吴月曙如在梦中,看看玉佩,又看看萧恒,吞吐半天,方问道:“敢问将军,果真和建安侯有所渊源?”
萧恒不答,目光近乎审视,半晌后轻轻在鼻中出了股气,竟然是个笑意:“连使君都将信将疑,此计定然可成。”
直到数月之后,吴月曙凝望萧恒孤身出城的身影,才恍悟他当日的自嘲之意。但此时他仍有些懵懂,只听萧恒说:“使君是读书出身,比我懂得文墨之事,这件事要怎么宣扬,还要靠使君润色几句。”
吴月曙松口气:“请将军放心。世人若信了建安侯的旗号,不管是借粮还是借兵,想必都有余地。”
“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
“建安侯的声望和身份到底会威胁皇位,各州或将惧于新皇之威不敢援助,而皇帝也想坐观虎斗,要我和段映蓝两败俱伤,所以不会发兵支持。到时候潮州不仅成为众矢之的,还会孤立无援,就此陷入绝境。”萧恒抬眼看他,“如果要行此计,使君要做好这个打算。”
兵行险着。
吴月曙瞧着那块五龙玉佩,目光要钉进蟠龙突出的眼珠里。烛火闪烁,他凄然一笑:“我们如今不就是绝境吗。”
萧恒五指一拢,将玉佩重新合在掌中,冷声道:“好。”
吴月曙匆匆离去,萧恒却没有立即动身,他冷冷瞧着掌心那块玉佩,似乎下一刻要将它砸得粉碎。灯火哀艳般跳荡几下,又不动了。萧恒手指一收,把玉佩挂在腰上。
他无需适应建安侯的身份,扮演这个角色会比他杀人还要娴熟。
这是萧恒真正的看家本事。
和毕生阴影。
十名影卫确定后,镜子的选拔就格外重要,因条件严苛,十余年没能成功培植一人。无法,只得从组织控制的影卫中进行选拔。而萧恒似乎正是十名影卫中的天定之人。
同样的年纪,同样都行六,同样都叫“萧衡”。
可他不是萧衡,他是萧恒。
建安侯萧衡再皇室贵胄,他不稀罕,他只想做那个并州的流浪儿。他的萧不是金尊玉贵的大梁国姓,是燕地妓女的末席贱流。
卑贱到泥里,他也不做那云。
一记铁鞭迎面抽来。
黑暗里有人沉声问:“你是什么人?”
一个男孩子从地上爬起来,左臂皮开肉绽,“我是萧恒……并州萧恒。”
这一鞭打在左腿,像被狼活活咬掉一块肉。
“你是什么人?”
“我是、替身。”
又是一道铁鞭。冰冷的鞭棱獠牙般抵在他后脑,足以让他脑浆迸裂。
“最后一次机会,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男孩跪在地上吞了口血,“我是建安侯的一条狗。”
我是建安侯的狗。
我不是萧恒。
……
灯火下,五条紫龙身形庞然,它们影子盘在壁上,将萧恒一口吞掉。
从今往后,建安侯“萧衡”将彻底把他取而代之。他所有的荣辱功业情仇爱恨将栽到他人身上。他会被抹去,像过去九年一样;百年之后,像没活过一样。
他眺往窗外,暮色四合下,城中人家灯火星点,恍若个世外桃源。外头是烽火,里头是炊烟,总给人一种太平盛世近在眼前的错觉。
门外,几个哨兵苦中作乐地划拳,讲一家人轮穿的一条旧裤子,讲三天没啃完的半个糠萝卜,讲西村那小娘子,讲活下来一定要还的几文酒钱。城头€€望所用的火炬映在他们年轻或年老的脸上,是勃勃跳动的生的力量,那么鲜活,那么美。
潮州城风雨飘摇。
萧恒对死而复生的自己,提起了放下不久的屠刀。
***
夜半更深,城楼之下众军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