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34章

“陛下……”吕择兰忍不住出声。

皇帝漠然打断:“吕卿,你也闭门谢客的好。”

吕择兰对永王与影子、与秦灼的纠纷从未听闻,更不知道秦灼所说几分真几分假,也无法为永王辩白,当今之际,只能叩首遵旨。

永王的嘶喊挣扎声响起,渐渐远去,秦灼仍俯身在地,一动不动。殿中安静下来,秦灼听到皇帝从高位上走下,脚步声越来越近。

真正的危机要来了。

他身上仍有南秦秦灼的嫌疑,以皇帝之猜忌,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就算他不是秦灼,在秦灼话中,自己便是永王安插、又复背主的线人,这样一个人,皇帝更不会放过他。

今日要么束手待毙,要么玉石俱焚,他没有别的路。

皇帝的脚步逐渐接近。

秦灼额头紧抵地面,似乎已经听见皇帝的气声。

“爹爹。”一旁的长乐突然开口,“今日闹这一出,想必爹爹也累了,儿先领甘棠回去,爹爹早些休息。”

她款步上前,微微持住皇帝手臂,柔声道:“儿看爹爹眼里有血丝,这几日多喝些决明子,里头兑些蜂蜜,也能润喉的。”

她轻声细语,皇帝也很吃这一套,揽过她的手拍了拍,说:“今日受了委屈,是为父的不是。”

长乐仍笑意温婉,“哪里能怪爹爹,小人从中作梗罢了。”

父女二人闲话几句,就此散了。秦灼正是这么发觉,皇帝对长乐的愧疚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多。

他与长乐同乘一轿,二人相对而坐,日头透过绛纱帘子,映在长乐脸畔如同胭脂。她微微侧头,含笑道:“若我所料不错,吕择兰知道少公的真实身份。”

秦灼坦然颔首,“是。”

“少公是有福之人。”长乐说,“永王与你之间他竟会保你,的确在我意料之外。”

秦灼说:“全凭故人薄面。”

他终于明白吕择兰否认他身份的关窍所在。

就是晁舜臣。

吕择兰与晁舜臣的书信之交是私事,二人甚至未曾谋面,虽只以文会友,却的确神交以久。吕择兰并不知殿上出了什么事,若替秦灼掩饰,他以为以皇帝对永王之疼爱,顶多是加以申斥,而秦灼不同。

秦灼身份若经暴露,定要被皇帝斩草除根。追查下去,晁舜臣私放秦灼、瞒天过海之事将无法隐瞒,倘若秦善知晓此事,断然也留不得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吕择兰保下秦灼就是保下晁舜臣。

只是他没想到,秦灼会反咬一口。

长乐似笑非笑地看他,“我素来知道少公口齿,如此雄辩的本事,倒是今日才领教。”

“娘娘谬赞。”秦灼笑道,“饶舌而已。”

公主府落轿后,秦灼先行下来,没有像从前一样抬臂请长乐来扶。

他抬起头,与院中的人对视。

长乐由侍女搀扶下轿,目光看向虞山铭,脸上仍带着笑,“今儿回来的早。”

秦灼便对她说:“我先走了。”

长乐点点头,走向虞山铭。虞山铭目光在秦灼后背上黏了一会,等长乐双手扶在臂弯,也就垂下视线。他不想长乐掺和南秦之事,却只温声问:“事情怎么样?”

“这位有本事,巧舌如簧,黑的都能颠倒成白的。”长乐微微蹙眉,“只是我瞧老头对老三还有不舍之意,确切旨意尚未下达,怕会生变。我与老三到今日,已是不死不休。”

她想了想,“我若斗不过老三……”

“不怕。”虞山铭手臂收紧,将她护在怀抱中,“万事有我。”

长乐闻声抬首,一瞬之间眼底闪过的情绪缤纷,最后定格成近乎依靠的感慕。这是所有男人乐见的东西。她丹蔻鲜红的双手捧住虞山铭的脸,踮脚吻了他的唇。

虞山铭身体一绷,气息逐渐粗重,将她拦腰一抱,裙袂飞扬时他大步跨入内室,一脚带上了门。

***

残阳闭于门外。

阁中重重帘幕后,鲜红的指甲劈折了两枚,从虚空中猛抓了几下,突然痉挛一般,软软垂在榻边,腕上金镯随玉臂一下一下摇颤着。

门被骤然叩响时,长乐双腿正从虞山铭腰间滑落。二人同时低叫一声,虞山铭仍伏在她身上,喘着粗气喝道:“什么事!”

门外小厮低声禀报:“老将军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属下不敢耽搁,还请都尉恕罪!”

虞山铭咬牙撞了几下,猛地翻身坐起。长乐剧烈一抖,轻轻吁气。虞山铭摸了摸她的脸,语带歉意:“我去去就来。”

长乐柔声道:“你先忙。”

虞山铭便不耽搁,套了衣衫走出去。长乐在榻上赤身躺了一会,也没等着虞山铭,那条抹胸裙子已然狼藉不堪,她便自行洗沐,换了新衣。待到夜深,虞山铭才重新回来,一脸凝重。

长乐从榻上坐起身,问:“怎么了?”

虞山铭沉声说:“北狄兴兵二十万,再次南下攻打崤关。”

“你要去?”

虞山铭没有立即回答。

军方平衡巧妙的局面被打破了。

虞山铭若也随父拥兵,皇帝很可能要重新考虑京中制衡。卞秀京那里的口子,说不定会松一松。

“这一战艰险,就算是同陛下,虞氏也不会做只赔不赚的买卖。我父亲与文臣有笔交易要谈,我么……”

虞山铭替她拨正臂钏,叮铃铃的脆响。他惯好这些亲昵动作。

昏暗烛光里,他握住长乐的手,轻声说:“我看看。”

第218章 七十五 决裂

就这样,秦灼从长乐的幕僚变成暂时的盟友。幕僚只能听命,盟友却能讨价还价。他将自己的居处从京外小筑换到劝春行宫,说自己多少能弹几首秦筝应卯,长乐在种种考虑后还是应允了。

朝堂的变动就是和丝弦声一块传进秦灼耳中的。

皇帝彻查永王的钦命已下,具体情形还没有回报,此时迫在眉睫的是另一桩事。

北狄兴兵二十万再临崤关,而在此关头,戍守崤关的虞成柏做了一个震惊朝野的决定:屯兵不出。同时,虞山铭也迟迟没有带兵请战,一直托病不朝。

虞氏是在提醒天子,他们对卞氏军方势盛的现状并不满意。

皇帝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正式剥夺卞秀京的兵权,在此之后,虞成柏提出第二个条件:废除科举。

大梁选士本依循九品中正制度,以品第论人物,主要依据有家世、品行两类。但经多年推行,世族门阀并起,血统门第已成为人才选拔的唯一依据,所谓“下品无寒门,上品无士族”正是如此。

青不悔不满时弊已久,当政后大兴变法,抡才制度又开科举一类,为寒门甚至贫家子弟径开出路。也有一些不愿受祖辈荫蔽的世家子不从九品中正,而走科举入仕,譬如从前之吕择兰、如今之杜筠。科举制成效显著,废除九品中正制的呼声渐趋高涨,百姓愈发不满膏粱子弟身居高位,世族对朝政和人才的把控开始受到动摇。

将矛盾推到高峰的是年前的一桩事:官职候选已满,青不悔均取科举士子,数名世族子弟落选,在其中便有五名虞氏子侄。

在头一个条件里,虞氏作为将领和公主夫家,而这一个条件,虞氏成为全部世家的领头代表。世族和寒门之争已久,在青不悔变法后更是愈演愈烈,皇帝支持变法之心渐趋摇摆,尤其是青不悔门下子弟卷入并州案之后。

面对这个烫手山芋,皇帝说:“全凭右相定夺。”

这便有了震惊朝野的第二桩事。

青不悔同意废除科举。

国难当头,他不得不牺牲寒门子弟利益来做退让。心照不宣的是,科举制若废,新法也会被逐渐叫停,这是早晚的事。

崤关雪片般的邸报和每日叠增的人命里,向前向后都是错,青不悔进退维谷、无可奈何。他亲手为寒门垦开的路又被他自己亲手堵死,那他在痛苦之余必将要承担被文人力量反噬的代价,这是他低头的代价。

但总有人不会低头。

废止科举的条律签发后的第一个大朝会,李寒做出了他长达十年的政治生命里最具争议的一件事:怒批虞氏为国贼后,公然弹劾青不悔。

再次孤身一人。

朝堂的轩然大波,远离龙庭的秦灼和远离当代的后人只能从众说纷纭里窥豹一斑。皇帝的回答从当廷发作的雷霆之怒中坠地,郑素的回答被割袍断义的拳头挥落,多年后史书的回答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青门子弟争相唾之,渐而恶寒”。而李寒,李寒对此只字不提。

李寒为审理并州案认下了“以邀直名”的污水,如今又被世家栽上“忘恩负义”的名头,何止是自绝于朝堂、自绝于师门,简直是自绝于天下人。文人骂他狼心狗肺,世家恨他挡道拦路,皇帝几欲杀之而后快。他什么好落不着,反沾一身脏。甚至萧€€登基后,有臣子议论昭帝为他追€€的文正之号,仍然以此攻讦:“李公选择保卫科举之途而抛舍崤关百姓,难道不是他出身贫家、意图交结寒门为党以谋私利?道德博闻曰文,清白守洁曰正,文正二字为文臣之首,如此美谥,李公只怕受之有愧。”

萧€€反问道:“不怪罪拥兵不前的虞氏、昏庸不明的当政,反而怪罪他。抛舍崤关百姓€€€€他若有这么大的能耐,会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吗?”

臣子无言以对。萧€€抬头看一幅肖像。

那幅丹青从两仪殿挪去了甘露殿,文正公身着红衣、傲然而立,他目光尽头,是数十年前左拾遗李寒长跪阶前,一叩一声,“请陛下收回成命。”

娄春琴提灯笼出来,开口想唤秋童,却想起秋童已被自己撵走,只问:“还磕着呢。”

一个脸生的小内侍道:“是,再这么磕下去,脑瓜子只怕不能用了。”

“痴子。”娄春琴叹口气,“一会小杜相公出宫,秋夜凉,给他找件厚实斗篷。”

青不悔自请废止科举显然也合了皇帝的意,皇帝为显安抚,便召杜筠入宫评点书法,又留着用膳。能称“相公”者唯权比宰辅者,娄春琴是皇帝的心腹,这声“相公”便是皇帝的意思。同时也是皇帝的警告:为了日后青云路,不要管不该管的事。

对李寒不予理睬,也是杀鸡儆猴。

殿门轻响一声,杜筠举步出来。小内侍捧上斗篷,却见杜筠自己早已穿了一件在身上。

小内侍去迎杜筠出门时,娄春琴正走到阶下,对李寒道:“李拾遗,莫批逆鳞,仔细适得其反。”

李寒身体微微一僵,木然抬头,额上血流如注,沿鼻梁从脸颊滴落,宛如泣血。

娄春琴低声道:“尚未颁布明旨。”

李寒嘴唇轻轻蠕动一下。

皇帝不敢过早下旨废除科举,不然各地学子定要大乱。三年一考,离元和十八年科举还有将近两年,这两年还有转圜。

娄春琴没多说,侧身一让,杜筠从他身后的宫阶上步步而下。他的朱红官袍被夜色染成血色,臂弯搭一件斗篷,就这么注视李寒,目中哀伤淡淡。

杜筠袍袖一振。

李寒笑了一下,等他拳头挥落。

他向李寒伸出了手。

李寒表情似乎出现细微裂痕,但除了他二人无人发觉。他停滞一瞬,握住杜筠的手,借他的支撑站起来。

他站起来后,杜筠便将手收回去,要将斗篷递给他。

李寒摇了摇头。

他抬袖抹了把脸,擦得血痕满面,一只手扶着膝盖,缓缓挪步走下台阶。杜筠从小内侍手里接过灯笼,轻声道谢,没有去追李寒,而是放缓脚步,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在他身后慢慢走。他手中灯笼的光辉刚好能照亮李寒脚下的路。

李寒没法骑马,杜筠牵了马不骑,他们一路没有交谈。等李寒回了宅子,钟叔匆匆迎上来,见他这副鬼样子大惊失色,杜筠只将熄灭的灯笼交给他,正要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快步冲来,大喝一声:“李渡白!”

一阵拳风迎面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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