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30章

秦灼在他注视下提前预知了逆风执炬的痛楚,但此时此刻,他尚没有捕捉火种的勇气。

秦灼和他对视片刻,“临了了,还不叫我看看脸吗?”

阮道生愣了一下,下一刻抬起双手摸到自己耳后,是一个撕揭的动作。

这时候,秦灼突然握住他的手。

“再见吧,”秦灼喃喃道,“再见时,你亲手摘给我看。”

“好,到时候,我亲手摘给你看。”阮道生低头注视他。

距离与杜宇相约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事不宜迟。

阮道生将外衣脱掉,赤出上身。月光照亮他流畅的肌肉线条和劲瘦的躯干,敷上大小伤口,像女儿的手指,涂满自广寒窃取的灵药。

月辉将他映衬得宛如神像,这是秦灼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察觉体格的美感。他产生了想要触碰€€€€抚摸的冲动。

阮道生的手指代他行动了。

他在胸前摸骨,指了一个地方,“你这把剑是菱形口,这两根骨头之间,剑刃上挑斜刺,哪怕刺破后背,也动不了心脏。”

他见秦灼僵立在那里,忽然说:“你自己找找。”

秦灼轻轻呼吸,覆上了手。

他在找到那两根肋骨之间的位置前,先找到了阮道生的心跳。

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同脉搏一起跳动,在他们肌肤相触时,怦然有声。

彼此呼吸相闻,阮道生的气息就在耳边,贴着脸颊而出,是热的。

热的气、热的心,有苦痛,也有执念。

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秦灼抓紧他双臂,垂下头,额头几乎抵上他胸膛,隔着那么一线空隙,拼尽全身气力般低声叫道:“阮郎啊。”

片刻之后,阮道生也握住他的肩膀。

这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动作,两个人甚至都涌动了拥抱的欲望,但他们不敢拥抱。

胶若投漆,断不能离。

他们还有各自要做的事。

……

月光漫过脸,淹得要死人。长河从此东流去,金吾卫结队而回,秦灼掺在人群里,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现在无暇回顾,但很多年后他会思索,到长安有那么多条路,他偏走了这一条;京都里有那么多人,他偏又只遇见这一个;他们目光明明只短暂交汇了一瞬,对方就领会他的意,放手让剑刃擦离心门。秦灼想,这不是你强求我,是命运迫着我们到一处去。

不管再见与否,他的记忆将永远保有那夜晚,娘娘庙中的止乎于礼,胜过一切肌肤之亲。但他透过映入那人眼底的明月,依旧洞见了未来:零次后无数次的被翻红浪,手指插进头发里,连门都来不及关。他将永远记得那人的颧骨和嘴唇,一个硌脸上很疼,一个吻上去很干。他有预感,这种疼痛和干涩将不会属于另一个人。他们终会再见。

那现在要先分别。

第214章 七十一 祝融

“死了?”

“死了。”秦灼看向长乐,面色颇为静穆,“娘娘若不信,可以问问杜旅帅和各位金吾卫的兄弟,都在。”

杜宇闻声上前,对长乐抱拳道:“属下眼见阮贼左胸刺穿,跌落悬崖。白龙山下河水正急,下游又险滩密布,阮贼就算没被刺死也会被打作齑粉。”

长乐手边有一局棋,和祝蓬莱正下到一半,小厨房的牛乳糕出来,那人便溜去吃了。他听见糕要好了便心急,最后几个子下得不好,长乐不肯让他,人走后却重新替他摆了。

她如今刚放下白子,拈起自己的黑子,似乎在瞧棋局,说:“我记得同少公讲,要活口。”

秦灼道:“他识破瓮中捉€€之计,反要杀我。捉€€不成,总不能叫€€咬了手。”

长乐敲着棋子,“少公,他死无对证,我拿什么棋去吃老三?拿你吗?”

秦灼微笑道:“未必不能。”

棋子一停,长乐抬头看他,笑得有些意味:“愿闻其详。”

“那我得先见我妹妹一面。”秦灼眉目含笑,“见到她后,我与公主详谈。”

“可以。”长乐答应得爽快。她略作思忖,道:“过几日我要去劝春行宫教习琵琶,会下帖请几位宫眷。到时候,少公可以一块。”

秦灼颔首,就此告辞。屏风后有人道:“他倒判若两人了。”

“苟活久了,奴颜婢膝还是天潢贵胄都能扮一扮。”长乐问,“听多久了?”

祝蓬莱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碟热腾腾的牛乳方糕,也微笑道:“从娘娘帮我摆棋开始。”

他从对面坐下,将糕先推给长乐,得了便宜卖乖,“娘娘疼我。”

“知道就好。”长乐不以为忤,将糕递还给他,“你吃吧,我不饿呢。”

祝蓬莱也不客气,真自己吃起来,奶香热气从齿间溢出,他嚼了一会,咽下后道:“阮道生未能生擒,秦灼的差事便不算做成。要请人出来,宫中总要经过卞氏,难免不会下绊子。娘娘真叫他兄妹见面?”

长乐说:“我去下帖子,应不应、如何应,这就是中宫和他妹妹的事了。瞧他们的缘分吧。”

祝蓬莱瞧棋局,“都尉不想娘娘掺和此事。”

长乐看他,“你倒给他做说客。”

“他的确是一心为你。”祝蓬莱叹道,“吃人嘴短,糕是他叫人做给我的。”

“他不想担风险。”

“他恨不得所有的风险都替你担了。”祝蓬莱讲,“我知道你对他不甚钟爱,但有的话我得讲个公道。不其以,彼后也悔。*”

他轻声道:“姐姐,后悔何及。”

“我活至今日,只后悔一件事。”

长乐臂膀倚在案上,轻轻落下一子。她抬眼瞧祝蓬莱,在他悲悯的眼睛里望见自己一双悲悯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握住祝蓬莱的手,不像情人,反像牵小孩子一样。祝蓬莱由她挈起,走到她面前坐下,将头伏在她膝盖上。长乐就这样叫他靠在腿上,拿手指给他梳理头发。炉中香雾涓涓,窗下日色潺潺,阁中静悄悄地一片。

长乐说:“虞氏终究是老头儿的亲信。我和他走不到最后去。”

她在讲虞山铭。祝蓬莱知道她说得对,口气中有些惋意:“好可惜。”

长乐又叹了口气。她很少叹气。

“没什么可惜的。”她说,“缘浅罢了。”

***

陈子元的铺子没有露马脚,两个人还是在那边碰头。一进门,秦灼先问一句:“找着人了吗?”

陈子元点点头。

秦灼声音有些急迫,“活着吗?”

“福大命大。”

话音一落,陈子元眼见秦灼整个人松弛下来,像头悬的利剑撤去、足下的薄冰变成实地。他攥了攥手指,突然口干舌燥,猛地夺起案上一只碗,不管是冷茶冷酒一气灌下肚。

为一个无关于己的人至此,这不是个好兆头。

胃里热辣辣地烧起来,秦灼才知那是碗酒水,却也顾不上,忙问:“他人呢?”

“走了。”

“走了?”

陈子元看了他一会,说:“殿下,幸亏那夜我来得及时€€€€当然也幸亏你叫得及时€€€€才从险滩上头捞到他。再往下游冲一会,他不叫乱石戳死也得叫浪头打死了。就算捞上来也是有出气没进气,啊呀殿下,你没见他这一身伤!背上的像箭疮,右胸有个洞穿的伤口,瞧着像强弩;左肩也有个穿口,瞧着是刀伤,还有你那一剑。”

他缓了口气,还带着点赞叹:“你那一剑是真巧!要是错那么一厘,直接刺破心肝,大罗神仙都救不了,我捞他上来顶多就是收尸!哎,他那面具是真防水,都这样还严丝合缝的,一点都不皱巴……”

秦灼面色却没有好转,问:“他就这么走了?一身伤能走多远?”

“你的九香回阳丹抢了他一命,我又给他上了药,出了一趟门再回来,就不见了人。他现在还被通缉着,怕是不想带累咱们,走了也好。”陈子元递了个纸片给他,“还留了个字条。”

秦灼接在手里,展开来瞧。

来日必报。

陈子元小心翼翼觑他,秦灼却没说话,将字条团在掌中,像抓着一张假脸。转瞬间,秦灼已淡淡道:“走就走吧,我来找你本就为别的事。”

他这才从桌边坐下,道:“过几日我去劝春行宫一趟,长乐允我在那里见温吉一面。”

陈子元眼睛一亮,便听秦灼说:“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殿下的意思是,可能是圈套?”

“长乐心机颇深,虞山铭又态度模棱,难保没有别的盘算。”秦灼道,“阿南又来见过我一次。”

陈子元隐约听他提起过一次,这位阿南是七宝楼中的线人,因为置身朝廷官务,无法跟随脱身。

“阿南说,七宝楼底层地基失修,他奉命清理,在底下发现了火药,全部没有动用拆封。他追查数日,最后找着了源头。”秦灼声音一沉,“这批火药是批给金吾卫的城防辎重,换言之,是从公主府里流出来的。”

陈子元大吃一惊,问道:“她这是要烧楼?但没由头啊。”

秦灼不语,陈子元抓了抓头,说:“当时的七宝楼监造还是李四郎,难不成她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应该不会,不然她应当抓住李四郎询问,而非准备烧楼灭口。”

陈子元左右想不明白,道:“若不是长乐公主的意思,说不定就是虞山铭的主意,也保不齐是哪个狐假虎威……宰相还有三门穷亲戚。”

秦灼看他,“长乐是皇女,皇家哪来的穷亲戚。”

“皇家没有,她母族总有啊。”

陈子元此话一出,见秦灼眼皮一跳,抬头直勾勾看向他,忙问:“我说错话了?”

“母族。”秦灼皱眉思索,“她的生母是皇帝的发妻,被皇帝休弃后死因蹊跷,但皇帝追封了她的长子、又如此厚待她的长女,却没有给她上谥。对她的娘家也……”

长乐的母族后来如何了?

朝中谈论外戚皆以卞氏为尊,从未提及过长乐的舅氏。而长乐再获宠爱,也没有提携自己的母家。

这不合常理。

陈子元道:“我去查。有眉目之前,殿下还是不要妄动。”

“我得去这一趟。”秦灼说,“劝春行宫有我们的人。”

“灯山不是全部撤离了吗?”

“灯山撤离,但在籍的没法走脱。就像阿南,在七宝楼有在册的记录。而行宫众人都有宫籍,贸然离开反倒暴露。”秦灼将酒碗倒扣,“长乐的母族也要查,其他的……我去一趟,再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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