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猛地抬头。
是吕择兰。
“吕郎与王爷交从甚密,甘棠是他引荐,若确凿了南秦少公的身份,难道不会牵连王爷?若他不是秦灼,王爷便是欺君,陛下怒气只会更盛。”王妃劝道,“陛下对王爷已生嫌隙,万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永王沉重呼吸几下,语气渐渐焦躁,“难不成就此束手就擒?”
王妃略作沉吟:“王爷就算要告诉陛下,也要证据确凿,将人抓到现行。”
“你说得对。”永王定一定神,“南秦人既然潜伏长安,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若能将秦人一锅端了,再生擒秦灼,也算戴罪立功。”
王妃道:“只是王爷困于府中,如何将消息递出去?”
永王握了握王妃的手,语气温柔,目光却略带阴鸷,说:“放心,我还有能用的人。”
***
几日过后已入七月,夜间溽热依旧,阁中却仍未开窗。
红珠向来沉着,如今却频频踱步,不住眺向门边。直到秦灼进了阁子,她才略松口气,匆匆迎上去,问:“殿下怎么现在才到?”
“有人跟着,多绕了几条街。”秦灼只穿一件素罗衫子,却已生了薄汗,先去案边端茶吃了一口,道:“这几日突然盯得这样紧。姐姐着急叫我来,是出了什么事?”
红珠忙问:“殿下,公主府没有什么异常?长乐公主待你可有什么不同?”
秦灼仔细一想,缓缓摇头。
红珠见他热,便拿团扇替他€€风,秦灼自己接在手中,听红珠道:“最近有人摸着太平花行的线,查到我们头上来了。”
秦灼皱眉问:“小秦淮暴露了?”
“暂时没有,不然我断不敢叫殿下过来。”红珠说,“但来人明显是有确切消息,事事针对,已经拿了我们几个据点,扣下十数之人。而且动用了京兆府的势力,以涉嫌阿芙蓉交易的名头进行扣押,我们压根没法援救。”
“扣下的人都还活着?”
“为了审问,应当都是活口。”
秦灼又问:“招了吗?”
红珠轻轻摇头。
秦灼深吸一口气。京兆尹此等所在,若是咬死不松口,只怕受的不只是皮肉之苦。
案边铜鹤香炉徐吐青烟,秦灼目光穿过它落在虚空,沉默片刻后道:“那就撤离。”
红珠颔首道:“妾这几日已经派人去核对名册,尽快安排百姓撤出长安。”
“不只是百姓。”秦灼看向她,“灯山众人也不能留。”
红珠大惊失色:“但这个节骨眼,灯山若大型撤退正是此地无银,想要东山复起就难了。文公十数年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你们也是百姓。”秦灼说,“明日传我的话,灯山所有人清理文书,不要留下任何端倪。即日起,协同百姓分批撤离,碰头地点我们今夜敲定。”
红珠退让一步:“妾和几个心腹留下。”
秦灼说:“全部人,姐姐,包括你。”
红珠目光潮湿,叫他:“殿下。”
“我的百姓流离失所、朝生暮死,甚至还为奴为妓、忍辱含垢,我罪如丘山,百死莫赎。”
秦灼转头看她,略带威仪,沉声说:“素绡,你若真将我视作君主,那就听命。”
红珠注视他片刻,目光动容得像在看另一个人。终于将泪光一敛,屈膝跪倒,低声道:“妾,遵旨。”
秦灼抬手扶她起身,轻轻叹息,刚要开口,便听翠翘叩响阁门,“姐姐,七宝楼的阿南来了,说有要事禀告。”
二人交换神色,对着案安坐下,叫阿南进来。
隔着屏风,阿南叩了个头,单刀直入道:“上回贵人叫在下查龙灯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引起七宝楼失火的那盏龙灯是民间匠人穆九郎所作,九郎已死,但在下找到了他儿子。他儿子说,九郎当年受了命令,将龙灯底面隔火的白琉璃片悉数换成不隔火的两层白绢,还全部浸泡了香油。”
阿南似乎有所不解,道:“但七宝楼失火后,这位穆九郎似乎大受刺激,痛哭了整整十日,最后大病而死。”
在听到穆九郎的名号时,秦灼浑身如同触电,轻轻一颤。
这个名号他熟悉的。
他出生那年,文公得子大喜,花费万金燃灯满城。
满城明灯的规划者,最著名的十盏宝灯的制作者,正是这位并不出名的南秦匠人,穆九郎。
秦文公的市井朋友和线人。
将龙灯做成易燃之物是文公的意思,把龙灯挪动位置、靠近城门也是文公的意思。
“姐姐。”秦灼轻声唤道,声音微微颤抖。
红珠眼看他目中渐浮水光,接着,秦灼笑了一下。
“我阿耶当年,是自尽。”
第207章 六十四 覆辙
元和六年七宝楼焚毁,真正的纵火者并非皇帝,而是文公。
虎符失窃、秦淑妃殁后,皇帝极其恐慌,对南秦展开新的围攻计画,并对在京秦人严加排查,意图一网打尽。红珠与文公相见太晚,文公得知内情时,已然置身长安,投进皇帝圈套。
文公意欲反杀出逃,但京城城防严峻,他兵力微薄、难以攻坚。何况还有数千南秦百姓身在长安。
当务之急,是保证全部百姓安全撤离。
但此时此刻,皇帝邀请他赴宴七宝楼的旨意已经下达。七宝楼很可能就是他的鸿门,皇帝想在宴席上毒杀他。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文公彻夜推算,最终放弃了鱼死网破的计画。他若带领灯山强攻城门,当即会被皇帝扣上谋反作乱的帽子,大梁铁蹄可以名正言顺的踏入南秦境内。只凭人力,也无法让戒备森严的禁卫打开城门。
所以文公选择了烧楼。
而且除了文公之外,没有人得知他的完整计画。
灯山只是接到命令,带领全部百姓乔装打扮做商贾行人于金光门前等候,待城门打开,当即护送百姓撤离长安。但城门因何打开,文公并没有交待。
龙灯已然制作完毕,只更替琉璃片用不了多大功夫。文公登楼时命人挪动龙灯,又撞翻蜡烛,龙灯燃,七宝楼焚,火焰连着满楼彩绶一起烧上金光门。火势愈演愈烈,禁卫不得不打开城门疏散交通、从京畿抬水龙前来灭火。
就是这时,南秦百姓趁乱出城。
待大火熄灭,秦人已退,楼已成灰。
秦灼手掌打开,冷汗黏腻里,躺着他从未示之于人的青石虎头扳指。他抚摸它,像抚摸父亲的手指。
文公并非没有过挣扎。
秦灼兄妹年幼,秦善野心勃勃,自己死后一双儿女会落入何等境地,文公预料得到。但他在作为人父之前,先是君父。百姓供养他多年,他必须保护在京秦人平安返乡、南秦上下免于战火。
是责任,是使命。不得不为,也心甘情愿。
为此,他只能舍弃秦灼。
他的独子,他的骨肉,他妻子的血脉,他最珍贵的遗物与传承。
扳指硌在掌中,冷得像粒血。秦灼将它缓慢推上拇指,就这么跨过年月与生死,握住父亲早该冰冷、却仍温暖的手。
文公还是临别前的样子。他摸了摸秦灼的脸,像看一个孩子,又拍了拍秦灼的肩,像对一个男人。最后,他将扳指摘下,套在秦灼指上,像把权柄交给下一任君王。
秦灼没有说话,只静静看他。
半晌,文公松开牵他的手,轻轻笑道:“为君为父不能两全,阿耶向阿灼赔罪啦。”
……
秦灼有些€€然,转头看向红珠,冷静地说:“姐姐,你并没有听他的话,对不对?就像你不准备听我的话一样。”
红珠泪下潸然。
那是她所度过最冷的冬天。文公也穿了件大衣裳,是甘夫人给他缝制的,已经穿得风毛微脱。他临窗坐着,将去七宝楼赴宴的礼服挂好,对她道:“城门一开,你们都跟着出去,不要留一个人。”
褚素绡问:“灯山呢?”
记忆里,文公沉默片刻,温和一笑:“到此为止吧。”
解散灯山。
这就是文公下达的最后命令。
灯山也是人,也是他的百姓。
但显而易见,灯山并没有遵从他的旨意,这也是灯山全体的第一次抗旨:他们继续潜伏长安,创建了以红珠为头领、小秦淮为本营的第二代灯山组织。
这也是为什么灯山誓死捍卫秦灼兄妹。
因为文公是为他们而死。
红珠看着秦灼的脸,目不转睛。许多人都说他生得像他阿娘,其实不是。至少此时此刻,他的神态与当年的文公如出一辙。
“朝廷敢如此贸然行动,想必对我的身份有所察觉,我们得做好万全打算。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先按兵不动,鉴明一直替我在潮州安营,等秦人全部出城后,你拿我的手令和印鉴去潮州找他。”
秦灼从怀里取出一枚香囊递给她,说:“后面的事,姐姐随机应变。这几日但凡有其他动向,我都会叫子元给姐姐传信。”
红珠低声问:“殿下,你不一起走?”
“温吉还在长安。”秦灼说,“我不能抛弃她两次。”
他看出红珠的欲言又止,温柔笑道:“姐姐,我并不是阿耶。如果你胆敢违逆我,我向你保证,我会死得很惨烈。君无戏言。”
红珠知道他说到做到。泪水从她眼眶中竞跃而出。
秦灼看她一会,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拭泪,又扶住红珠双肩,两人缓缓靠近,像个拥抱。
他贴在红珠耳边,轻声道:“活着出去,等我活着回来。”
***
秦灼回去一路想事情,离小秦淮远了也不怕人跟,便在街上慢慢走。
时辰晚了,行人稀落,商铺却有不少还没打烊。秦灼抬头一瞧,一抹淡淡月辉下,无数灯笼已经高挑起来,却仍灰暗着。他见了灯才想起明天是七夕。
秦灼头顶正是一盏龙灯的架子,他站在巨大影子里,文公和另一个人的脸在脑中交错滑过。但他这时实在没力气去动别的什么心思。
公主府一切如旧,西厢房寂静无人。秦灼点亮烛台走到桌前,脚步微微一顿。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