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08章

她也就这么成为了灯山的头领“红烛”。

秦灼无声叹息,又问:“那虎符的下落,姐姐可知?”

“文公没有交待给我,但据我所知,是交给了李四郎。”红珠道,“殿下记得他吗?就是被飞刀杀死在这里的前任七宝楼监造。”

秦灼颔首,问道:“他?”

“是,他是早就安插在长安的人。”

秦灼问:“姐姐说虎符下落是推测,李四郎也没有告诉姐姐吗?”

红珠摇头,道:“李四郎说文公嘱咐过,虎符下落绝密,不可有第三个人知道。”

秦灼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

“文公薨后,他骑到京来的那匹祝融马也没了踪迹,后来我探知李四郎日行千里到了并州。不久京中便传开消息,虎符实为文公所窃,被连夜送去并州。而齐军当时兵过西塞,已压兵并州。”

红珠道:“梁帝怀疑文公与齐国有所勾结,怕虎符送到齐军手里,只能调卞秀京前往并州与齐军斡旋。现在这位梁帝是声称拥护公子檀登基、发兵篡的位,连年征战,兵力不足,调兵去了并州,一时没有军队来攻打南秦,如此一来,南秦之危方解。”

通天之局。

没想到这竟是并州案的真相。

秦灼拈着那盏冷掉的茶,默了半晌,道:“所以卞秀京屠杀并州十万百姓,是为了查找虎符。”

并州惨案的源头,竟是他阿耶祸水东引。

红珠发觉他神色不对,忙叫道:“殿下。”

秦灼静了静神,没继续这话题,又问:“我还有一事不明。”

“上次我与姐姐约见,叫姐姐生了误会一夕撤离。我想了想,当时虽与姐姐为敌,但似乎不至于此。”

红珠神色古怪,问道:“殿下不知道自己所救何人?”

那真相即将大白了。

秦灼一颗心砰砰急跳起来,他声音不自觉绷紧:“金吾卫武骑阮道生。”

“他是金吾卫。”红珠看向他。

“也是个‘影子’。”

第196章 五十三 影子

影子。

秦灼不止一次听到这名字。在传言中、在长乐夫妇交谈中、在杀害李四郎的飞刀中。

甚至在阮道生自己口中。

……阮道生。

得知他这层身份,秦灼本以为自己会后怕、会疏远、会恼羞成怒,但都不是。

他只觉胸中一团酸涩,一口气出出不来、吞吞不下,心头似压着重如千斤一座冰山,底下却又烈火腾腾地烤。后来他才明白自己此刻心绪:痛愧无极,冰炭交煎。

但此时,他只是窒息般小口呼吸着,一时说不出话。陈子元常年跟随他,惊讶于他此刻反应,忙低声叫道:“殿下,你还好吧?”

秦灼摇摇手,对红珠道:“姐姐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韩天理逃出并州时,截杀他和柳英英的刺客,就是阮道生。”

秦灼€€然,“姐姐在场。”

红珠缓缓点头。

秦灼眼帘微垂,手指拂过茶盏,“阮道生的手段我领教过,此人精易容,擅伪装,姐姐是如何看出他的破绽?”

“‘影子’杀人本不会与目标对话,无需开口,便无需修饰声音。”

秦灼说:“但他开口了。”

暴雨里,一把锋刃割破雨幕,将一只木雁挑在刀尖。

那是把环首刀。

斗笠下是千万张假面之一。

接着刀锋一振,那人脸戴面具,用阮道生的声音讲:“并州人。”

红珠道:“妾的人一直盯着并州的动静,得知韩天理逃走,妾便知他要入京鸣冤,一路查找,才在郊外找到他,却不料遇到这一幕。他既要重审并州案,妾想着在他身上能否得知文公当年计画,这才援手。妾本以为救他无望,却不料这影子竟放过了他。”

秦灼道:“看来姐姐对‘影子’有所了解。”

红珠缓声说:“身在京中,不得不多方探听。而且影子之事虽是禁忌,但说起来个中组织却并非密辛。”

“影子是公子檀、建安侯兄弟的暗卫,有两批人,一批管暗杀、当护卫,这批人叫‘青泥’。青泥数量众多,无法统计,且下手狠辣,毫不留情。他们不叫人,叫鬼。厉鬼、恶鬼,以一当百都是少的。”

红珠微微一顿,说:“另一拨就是‘影卫’。人数有限,只有十人。妾也是从宫中线人那边探听得知,这十名影卫以天干排名,分别为阏逢、旃蒙、柔兆、强圉、着雍、屠维、上章、重光、玄€€、昭阳。”

秦灼点点头,这是代号。

“这十名影卫灵活机动,以潜伏扎根为主,消息四通八达,最后收成一网,全是建安侯的眼睛耳朵。但等事情暴露端倪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推出来,保证计画顺利进行。”

秦灼听出点门道,说:“这十人全是替死的。”

“不如说是敢死的,”红珠说,“替死的另有其人。”

“请问殿下,在哪里能看到跟自己长得最像的人?”

秦灼沉思片刻,目光落到她妆奁边的铜镜上,说:“镜子。”

“是,镜子。”红珠气息微沉,“‘镜子’才是真正的替死鬼。他们要跟建安侯一样的年岁,形貌气质也要相当。‘镜子’要选拔,从影卫和青泥里仔细挑。一个完美的镜子千载难逢,据说影子这么多年,压根没养出来几个。”

青泥是刺客,人多;影卫执行潜伏任务,是耳朵眼睛;镜子是生死关头时被金蝉脱的壳。

红珠继续道:“而这位阮道生,依妾所见,是个青泥。”

秦灼皱眉问:“怎么讲?”

“就像戏分文、武一样。影卫多执行‘文戏’,得和人打交道,真正任务是探听消息、洞察人心,功夫再好也没用。可青泥就是‘武戏’管打的,虽然有些也潜伏在朝野各处,但目的是为了方便随时调动,本事过硬就是法条。妾看这位阮郎功夫,放在青泥里也是上乘。”

秦灼道:“我这里的确有疑惑。我曾见过阮道生出手,绝非寻常人力可以达成。”

“殿下说到了点子上。”红珠叹口气,“这就是训练青泥的阴毒之处。”

“影子对青泥的要求是以一当百,所以会四海查找适龄少年,自幼训练,驱使其相杀,十人百人之中只留一人,留下的才能活。甚至还会把孩子关进笼子斗兽,连野兽都能杀死,自然是个中佼佼者。”红珠话音一停,“这只是其一。”

她问道:“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蛊毒,名叫‘观音手’。”

秦灼心中一紧,“有所耳闻。”

红珠道:“凡是最后活下来的孩子,在正式加入影子、成为青泥之前,都会被种下观音手。观音手称蛊中之王,药理不能医,会逆转血气、重塑经脉,使习武之人脱胎换骨、体格骤变,据说速度、爆发力和五感都会异于常人。”

陈子元笑道:“这蛊听上去跟仙丹似的。”

“小陈郎说笑,蛊毒终究是害人之物,哪里是救命仙丹。”红珠道,“这蛊毒每月都会发作,必须每月定期服用解药才能舒缓,否则便如被人剥析肌骨、痛不欲生。影子也是以此牵制青泥,让他们不敢叛逃组织。这还好。”

“要紧的是,被种观音手者,没有活过二十岁的人。”

非人之力,要用寿命来换。

一时静默。

红珠观察秦灼神色,将帕子递过去。

秦灼这才发觉自己已满头冷汗,将帕子攥在手心,听红珠道:“不说别的,据说种观音手的过程,对常人来说就是酷刑。”

“开背。”秦灼道。

“从背部开刀,需开十刀,直至脊骨,每刀下一条蛊虫。十条蛊虫种下后,只缝阖第一层皮肤。”秦灼轻声说,“开背过程必须全程清醒,但凡昏迷,此蛊作废,被种蛊之人血肉溃烂而死。”

红珠有些讶然,“殿下怎么知道?”

秦灼低垂视线,望向膝盖。

“当年羌君贺兰荪邀我去羌地治疗断腿,说我这双腿药理不能医治,只能用蛊。”秦灼道,“羌地是万蛊之源,给我治腿的老羌医见识广博,同我讲过一次种观音手的情形。太过惊心,我便记到如今。”

陈子元这才转过来,“所以阮道生也……”

秦灼却直接打断,道:“我初遇阮道生是在白龙山,当夜有人追杀上娘娘庙,应当就是他私释韩天理后等同背叛,被影子下令清除。”

红珠点头,“是这样。”

“按理说他不但不束手就擒、反而反杀数人,影子会坚定灭口、加大追杀力度。但阮道生进京之后,这些追杀却戛然而止了,像任务已经取消、不再派人杀他,或者任务已经完成,如同他已死一样。”

秦灼想了想,继续道:“而且他一个青泥,跟外界隔绝,根本不可能有人脉在京中。阮道生短短一夜之间便进了长安,还有一个完美的假身份,并且直接加入金吾卫安顿下来,这么顺利,像有人专门为他安排好的。”

这讲不通。

红珠轻轻皱眉,也陷入沉思。忽听门外叩了两叩,翠翘轻声道:“姐姐,主审并州案的李寒来了,似乎要问李四郎身死一事。姐姐要不要见?”

李寒太过敏锐,若配合他调查,难保不会节外生枝。红珠沉吟片刻,道:“找个藉口将他搪塞回去。”

“见吧。”

红珠看向秦灼,微微讶然。

秦灼只道:“虎符一事尚有疑点,李四郎到并州的目的也未确凿,并州案水落石出,说不定有关阿耶的真相也能大白。”

红珠点点头,问:“韩天理是遭影子截杀、李四郎是被影子杀害,这也告诉他吗?”

秦灼思索片刻,说:“不必,姐姐处身小秦淮,知道这些反是破绽。姐姐只把凶手形状同他细细讲一遍,以李寒之多谋善断,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红珠又问:“阮道生的身份,给他提示吗?”

秦灼口气随意,“枝叶末节,不必同他讲。”

红珠盯着他看了一会,“殿下与阮道生很相熟。”

秦灼淡淡道:“过过命。”

红珠欲言又止,终究没说出口,只将案上铜镜转向他。

镜中,秦灼双目血红,面白如纸。

从听到阮道生是青泥起,他便变成这副样子。

秦灼沉声问:“姐姐是什么意思?”

“殿下。”红珠犹豫片刻,斟酌道,“你对他动了心肠。”

秦灼瞧着镜中那张脸,像瞧一个从不认识的人。他没看多久,双眼一吊,右手一扳,已将铜镜调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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