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99章

曹青檀终于将铁鞭一掼,指着他道:“你进京来,受的是什么人指使?”

阮道生抬眼与他对视,面上已无忍痛之色,“无人指使。”

“你究竟为了什么事?”

“师父已经知道了。”阮道生说。

“并州案。”曹青檀压低身体,整个人因腿跛微微颤抖,“你不是洛州人,你是并州人。你也不是为了什么姐姐妹妹,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并州来的。”

“我的确是为了姐姐。”阮道生说,“我姐姐是并州人。”

曹青檀缓缓吐出口气:“韩天理,也是你的授意。”

“师父高看我了,我若有这样的本事,真相大白何须今日。”

曹青檀看他一会,“我问你,今日之事,你参与多少?韩天理到御前,你又做了多少推手?”

阮道生坦然道:“我有插手,但不是主使。师父放心,韩郎甚至不认识我。”

他面色苍白,声音却毫不虚软:“我交待完了。师父问我是不是掺和其中,我却想问师父,元和七年并州惨案,您到底知道多少?”

曹青檀目光晦暗,问:“你什么意思?”

阮道生昂首看他,“自打我来,师父便多番教诲,要对并州避之又避,永王之事更不要轻易沾惹。是师父一早就知道并州九郡被屠是卞秀京所为,一怕我发现真相惹怒永王,二怕与永王走近、真相大白会牵连自身,是不是?”

曹青檀连笑两声,“你倒盘问起我来了。”

“师父当年因俘获罗正泽立功,山南道€€迟罗正泽,师父正是操刀人。敢问师父,罗正泽被俘时有没有喊过冤枉?如果喊过,师父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真的冤枉?如果想过,师父当年是怎么举起的刀?”

他轻轻喘了口气,终于有情绪流露出来。阮道生双手在膝上攥拳,拳头微微颤抖,“既然师父知道真相€€€€我不敢问师父为什么不做韩天理,我只想问问师父,这么多年,您有没有后悔?”

曹青檀看着阮道生,这是他这个徒弟第一次在他面前出言无状。但阮道生的失态也是被控制过的,曹青檀听出他声嘶力竭的意图,但是他没有。他平静、冰冷地陈述,有余、尖锐地逼迫,进退裕如得像把活着的刀。但刀永不会有情,情只有人有。

曹青檀张了张嘴唇,突然发现这孩子狡猾的诡计€€€€他把自己套进去了。下一刻,阮道生意料之中地点头,说:“您果然知道。”

曹青檀恼羞成怒般,右手持鞭,高高举起。阮道生强项抬首,毫不退让。

门轻轻响了一声,一片衣摆曳过门槛时,一道声音也悠悠传来。

“我的人,师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该让我领回去上药问个话。”

第189章 四十六 上药

曹青檀横眉看着面前人,冷笑道:“你有什么话要问的?”

那人柔声笑答:“枕边私房话,师父要听吗?”

曹青檀最看不上此等色侍男宠,当即也不管他是什么舍人贵人,破口骂道:“不要脸的东西,我那次就该叫梅子将你活活打死,白叫你勾搭坏了他!”

“师父。”阮道生突然叫一声。

曹青檀怒极反笑,“好,好啊,这就护上了!”

“和他不相干。”阮道生也不看那人,“这是咱们爷们的事,不要牵连旁人。”

他静了一瞬,再开口,声音已全无波动:“我知道师父是真心为我好。但师父,人活一世,总有不得不做的事。”

阮道生伏地磕了个头。

他额头抵在地上,没有起身,就这样维持一个叩首的姿势,徐徐说道:“师父若怕我带累,从即日起,阮道生自绝师门,师父与我不再是师徒。我生为师父养老送终,我死,无需师父殓尸收骨。”

曹青檀闻言,当即捉起个酒碗要劈头掷去。秦灼立在阮道生身后,忙往前一步,抬袖往他面前遮挡,却半晌没听着响。

曹青檀手臂垂落,颤抖得比他的跛腿厉害。

他握着那只碗,颓然坐在椅子里。油灯照着他,影子像条干瘦的狗,那狗看久了很像狼。

好一阵,秦灼才听见他轻声说道:“滚吧。”

***

秦灼弯腰要拾阮道生丢卸在地的薄甲,阮道生先行揽在臂弯,秦灼便要扶他,他已自己撑地站起来。秦灼抬起的手一时落了空,多少有些讪讪,正要收回去,阮道生却隔着袖子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本该冰冷,但隔了一层春衫,倒有了些温暖的错觉。秦灼只觉袖底的肌肤又麻又烫,有些烧,但也没有挣。

阮道生为什么要牵他,秦灼跨出门槛也没想明白,但出门到了院子,阮道生便五指微松,将他手腕放开,背部也微微放松、佝下来一点。他在屋里一直绷着肌肉,越绷血越流。

秦灼说:“先给你上药。”

他做好了阮道生说“我自己来”的准备,但阮道生这回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这有些出乎秦灼意料。

其实以阮道生的体格,这点皮肉伤压根不算什么,但秦灼顾虑着礼数,还是虚虚扶了他一把。他察觉阮道生手臂一僵,以为下一刻就会被避开,但阮道生却不动声色地松懈了手臂的劲,像他主动把引弦的那只手放下,让秦灼握着自己这张弓。

秦灼什么都没说。

二人刚刚出的是阮道生如今的居处,要上药自然得回秦灼屋里。秦灼叫他坐在榻边,自己擦火摺点灯。蜡烛亮起后秦灼将纱灯罩子落下,一面明月便从他手中冉冉升起来。他转头,见阮道生正静静看着,目光叫灯光映得柔和,像看灯又像真在看月亮。

秦灼只将匣子打开,找了干净纱巾和伤药出来,叫他背身坐好,自己也在他身后坐下。

这鞭伤新,不能立即捂,秦灼便浣了手,拿手指给他往伤口上匀,也没问疼不疼,只说:“阮郎,并州案的细节你知道多少?”

他手下皮肤立即绷紧,血珠从伤口里冒出来,将药膏浸透了。

秦灼拿帕子给他蘸了蘸,听阮道生说:“你想问什么。”

秦灼单刀直入,“李四郎。”

阮道生似乎没想到是这个人,身子轻轻一侧,秦灼便按着他一片肩胛骨,只觉得割手。

这么瘦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强悍的身手和体格?

秦灼从前只觉得诧异,如今想来,却觉得里头古怪,正暗自思忖,便听阮道生答:“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可以去查。”

这句话换个人说秦灼就要以为是剖白了,但放在阮道生身上不是,他只是单纯表述这件事。秦灼正想着,阮道生又开口问:“这跟你的事情有关?”

这人难道主动讲话,却白讲一句废话。

秦灼点头,想起他瞧不见,不置可否道:“我想知道元和七年李四郎在并州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能活下来。”

“你可以去问红珠,她大抵知道。”

“托阮郎的福,人去楼空。”秦灼专心致志给他涂药,“但我想那时候,阮郎也在并州。”

“但我没法认识所有在并州的人。”

秦灼手势没有停顿,将药涂好给他晾着,说:“我不认识并州人,但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所有并州人,那就找么。阮郎,抽丝剥茧,顺藤摸瓜,不是你最擅长做的吗?”

“我最擅长的不是这个。”

“那你擅长什么?釜底抽薪、过河拆桥吗?”

阮道生问:“你真想知道吗?”

秦灼越听越觉得不对,阮道生本是最直截了当的人,做事最厌恶拖泥带水,今夜二人一问一答,已偏题十里。他刚要开口,却触到阮道生的目光。

他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目光。

阮道生目光烫得吓人,但他自己又冷的要命,两束火炬灌在眼中,把冰做的皮肉融了一双做眼眶的黑洞。就是这么冷热交煎里,秦灼说不清自己是被烧伤还是被冻伤,他的知觉模棱起来,也不明白心跳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但他熟知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恐惧不是这样。

秦灼会盘查计画,但绝不会剖析自己。自剖太痛苦,他是个绝对趋利避害的人。未知之事利害难辨,他宁肯不要那如饴之甘,也不愿受这烧手之患。

秦灼将阮道生后颈散落的发丝拂到他肩前,别开脸去拿纱巾给他缠伤,说:“还是讲讲你怎么认识的红珠吧。”

阮道生道:“我不认得她,但约莫知道是什么事。”

“我去最后一次任务时,远远瞧见一辆马车。”

听他这意思,那马车里估计就是红珠。

秦灼问道:“什么任务,又是什么时候?”

阮道生不说话。

那就是不能说。

空耗一晚上,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问出来,秦灼却没意料中的烦躁,将纱巾打结,拿剪子剪断,说:“一日一敷,十日不要沾水。你这个身体,三日就差不多。”

秦灼拿给他拭血的帕子擦了擦手,阮道生将外衣披上,突然道:“你上回说,不欠我了。”

“是不欠了,这次是买卖。我给你上药,你回答我的问题。”秦灼突然笑了一声,“阮郎,你同我说这些,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阮道生说:“既觉得是假话,又何必问。”

秦灼猛地站起来,一时气结,用力把另一块纱布拍在他一道裸露的淤伤上。

阮道生一声不吭。

秦灼拔腿就走,临到门前说:“药放这儿了,记得涂。”

“……还有。”他脚步一顿,到底开了口,“你和师父……和曹爷好好说说吧。他知道你有私隐,还肯真心待你,不容易。阮郎,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秦灼跨出门去,阮道生将衣衫穿好,自觉将丢在一边的甲胄抄起来。

果然,没一会秦灼便匆匆赶回来,正对着他手指门外,说:“这是我屋,你走。”

***

并州惊天一案轰轰烈烈,民怨沸腾之际,矛头也指向了斗乐夺魁的岑知简。倘若不是岐王援手将他送到御前,那并州一案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以韩天理之曲声凄切,为什么会输给岑知简?

是岑知简贿赂公主府夺得魁首,还是他本就是永王的帮凶,才受其驱遣,专门阻挠韩天理上告御状?

一时之间,攻讦之声如同箭雨,向岑知简纷纷射去。岑知简依旧深居简出,整个人闭入七宝楼,不作应对。

一日日暮,工事稍息,岑知简坐在楼头,抚动琴声。这个时候,大夥要么驻足静立,要么自己做活,不敢上前打扰。

突然之间,响起一缕笛声。

笛声追着琴弦,一高一低,相和相缠。随着登楼而上的脚步声响起,笛声越来越近,岑知简手中未停,在楼梯口看到横笛的梅道然。

二人对视片刻,琴声转急,笛声转促,跃出窗外飞向云间,最后又跳回耳中。

一曲毕,梅道然放下笛子,坐在岑知简对面的窗台上,夕阳下,一身蓝衣染得发紫。

岑知简手停弦上,道:“这首曲子,我没有在人前弹过。”

梅道然指了指耳朵,“咱有耳力。”

他看向岑知简抚琴的手,“我头一次听你弹,就能追上你的曲子,算不算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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