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84章

皇帝明显对崔清有所忌惮,长乐偏不解其意般,继续问道:“崔将军已在城外候旨,陛下可要召见?”

果不其然,皇帝眉心微蹙,只道:“不必了,大军奔波劳苦,先命她回府修整吧。”

长乐未再有话,正要回席,忽然听一道声音响起:“陛下。”

百官席列,一个乌衣少年揖手而起。他一字一句道:“这不公正。”

语如惊雷。

满座哗然间,早已交还兵权、退居府邸的老将军许€€云陡然喝道:“畜生,胡说什么!”

话音未落,许€€云已扑通跪倒,伏地拜道:“请陛下恕罪,这畜生被臣骄纵惯了,不知天高地厚。又蠢钝至极,陛下圣心天意,他没有那个脑子领会。如今出言无状,全是臣管教不严。臣必狠狠责罚,万勿扫了陛下巡猎的兴致。”

皇帝抬抬手,示意他平身,又看向那少年,问许€€云:“这是卿的孙子?”

许€€云伏在地上,只能瞧见花白双鬓,“陛下圣断,正是臣家中二郎仲纪。”

“朕记下了。”皇帝点点头,也不惩处,对许仲纪说,“扶你阿翁就座吧。”

***

席间,祝蓬莱低声问:“怎么,没瞧明白?”

秦灼道:“这位崔氏女将军的故事我只略知一二,的确不知内情。”

“这位崔清将军出身清河崔氏,世代将门,亦是满门忠烈。其祖镇北大将军崔誉,封爵武惠伯,殉国时五十有余;其父骠骑将军,殉国二十三岁;其长兄次兄追封云麾将军,殉国时尚未及冠。”祝蓬莱说,“细柳营是崔老将军一手拉拔起来的,是响当当的崔家军。我们这一辈都是听着细柳营的故事长大,崔氏在军中的威望便如青氏在文臣的威望。”

秦灼问:“正是因为尾大不掉,才令陛下忌惮至此么?”

“尾大不掉?”祝蓬莱轻轻叹道,“你瞧如今在座百官,文臣武将当中,又有哪个姓崔?”

秦灼道:“愿闻其详。”

祝蓬莱压低声音道:“当年灵帝昏庸,陛下尚为一地亲王,起兵讨伐不义,这才有了如今。陛下兴兵时,崔家军并未归顺,是陛下声称拥立灵帝长子公子檀,崔氏这才没有与陛下敌对。后来公子檀下落不明,陛下便正位登基,但崔家军军中威望一时难以撼动,陛下也不敢贸然除之。”

秦灼不料他竟敢直接非议天子,难免吃惊。祝蓬莱仍自顾自道:“直到元和七年,齐国入侵,并州刺史罗正泽通敌,致使九郡被屠,万万百姓无一生还。如此惨状举国震惊,禁卫都下拨地方,国舅卞秀京也亲自迎战,这才堪堪收复失地。但所有人都明白,并州惨案大有蹊跷。”

“这时候,当时的邺州长史,也就是如今的国子博士张彤衷上报天子,继罗正泽之后又查明一名内奸,并献上奸细首级。”祝蓬莱道,“正是崔家十三郎,崔如忌。”

秦灼往席间瞧去,正见张彤衷与同僚举杯,“似乎这位张相公与崔氏还是姻亲。”

祝蓬莱道:“谁说不是。张彤衷的发妻正是崔氏女,被他斩首的崔如忌,是他曾经的妻弟。这事出了之后,崔夫人便与他和离,自己带着儿子走了,竟也没回崔家,一去十年,生死不知。”

他吃了口酒,继续道:“陛下一直视崔氏为眼中钉,有了崔十三郎这桩事,终于能名正言顺打压崔氏。削了崔家武惠伯的爵位不够,从此崔氏带兵御敌,敌军皆倍于我军。”

他话意隐晦:“是故自此崔氏作战,次次惨胜。至今不过十载,崔氏直系已无男丁。”

秦灼不禁寒毛倒竖。

死去的忠骨才是能让天子高枕无忧的忠诚。所谓满门忠烈,竟是如此而来。

“就是这时候,有了崔清。”

祝蓬莱语气有些唏嘘:“她是崔家十一娘,其父早早战死,她便在祖父镇北将军膝下长大。后来老将军及她两个兄长相继殉国,她母亲杨氏夫人不肯将崔清轻嫁,与族中叔伯闹僵,竟被旁支赶出了门。杨夫人为温国公长女,也是一身铁骨铮铮,将她视作男儿教养。听说崔清从前有些纨€€做派,杨夫人雪夜领她上祠堂,亲手折断她的马鞭,教训道:‘你不能辱没了战场上马革裹尸的崔,我不能辱没了朝堂上血溅玉阶的杨!祖宗的脸面,绝不能断送在咱娘们身上!’崔清从此尽改积习,但也没说什么高远志气,只愿为母亲奉养终老。直到后来被人羞辱,说崔氏无人,细柳营在世,不过丧家之犬、树倒猢狲。她当日便有言,只要有崔清一口气在,细柳营的大旗就永不会倒。但众人不过一哂了之,只作玩笑。”

“直到元和十三年,齐军再犯,边关告急,崔清割发投军。”

祝蓬莱追忆道:“临行前她摆了一席,男孩女孩,皆是一处长大的。她做一身儿郎打扮,举着碗,能不能吃酒都一一敬过去。吃罢她置碗长揖,说在座诸位,在我崔清眼里无一不是玉树琼枝,以前若有冒犯,今晚我以酒来谢;仍有气的,仗打完,我有命来,诸君尽管寻我,我回不来,还请兄弟姊妹,多多照管我娘!崔清谢过了!”

祝蓬莱默然片刻,吃了口酒,又道:“在座无一不垂泪答应的。她也朗声笑起来,说一醉难求,今日可能是最后一聚,莫等老了追忆,还没把我崔清灌趴下过!大笑叫道:吃酒!”

秦灼也哑然,感慨说:“实是当世之女丈夫。”

祝蓬莱长喟一声:“那位替她鸣不平的许家二郎便是和她一块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许家崔家,不会结亲。”祝蓬莱道,“大梁建朝时,许氏本是前朝旧臣,和细柳营多番血战,不敌方降。当时许家的男人快在细柳营手里死了干净,剩下的那位许少将军、也就是如今许氏的宗祖下了严令,不与崔氏师从、通婚。这是祖宗家训!虽然数代过去,许氏崔氏关系早已和缓,但也不敢打破这条铁律。之前许二郎狠狠闹过一场,只说悖逆祖先,被老将军亲手打个半死,虽咬死不说为了哪条祖先的规制,但明眼人有谁看不出?他还自绝水米,要死扛到底。最后是老将军病倒,许仲纪才认错低头。彼时崔清正待投军,等这一场闹过,崔字旗已经西出阳关了。”

祝蓬莱目光投向席间,许仲纪的位置已空无一人。

“二人这样一错再错,聚少离多,自相识至今已有十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

城外灞桥临渭水,垂柳边,崔字旗滔滔如云。

一位银甲将军单膝跪在马前,听娄春琴宣旨,双臂举过头顶,面无表情道:“臣崔清领旨谢恩。”

娄春琴笑道:“陛下并非不见将军,只是今儿夏苗,陛下还要主持赛前祭祀之仪,实在抽不开身。”

崔清亦笑道:“内官哪里话,陛下日理万机,无暇召见而已。不能面圣谢恩,未免礼数不周,还望陛下勿怪。”

娄春琴道:“将军若再立战功,哪能没有面圣的机会。”再次见礼,便领人回上林苑复旨。

送走一众内侍,崔清便收敛笑意,将那道圣旨卷起来握在手里。一众军士呼啦啦起身,副将咬牙切齿,啐道:“拿一个阉人就把咱们打发了。妈的,谁稀罕!”

崔清也不责备他,只拍拍他肩甲,扬声道:“陛下不犒我们细柳营,我们自己犒劳。今天都回家和亲人团聚,明儿我在万寿楼摆宴,大家夥痛痛快快吃通酒!”

她的声音本清亮,因长途奔波而微微沙哑,嘴唇也燎起白皮。皇帝既然不见,他们也没有在此长留的道理。崔清整军之际,忽而听得有声音从天边远远传来,其中迫切,像要把心肝五脏都要呕出来:

“崔将军!崔清!十一娘!”

她嗓子干得发痛,正拧开酒囊喝酒,闻声把酒囊抛给副将,抬手将盔戴摘下回头。

灞桥边堤坝高,那人跃下马背,竟直接从高台上跳下来。落地反倒回过神,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等那人走到跟前,却不知说什么,只上上下下看她。

副将挥了挥手,带军先去旧址扎营。

清风徐徐,柳丝拂面,二人身影投入渭水,如盟誓所用的两块璧玉。渭水是古之盟誓之地。

崔清由他打量,爽朗笑道:“瞧什么,认不出了?许二郎,上元夜我打马闯闹市,还惊过你的驾呢。”

她故意拿儿时玩笑来缓和气氛,许仲纪静静看了她一会,却说:“你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

崔清一愣,哈哈笑道:“你多虑了,我出了长安天高地阔,又无那些远房叔伯掣肘,可是痛快至极。”

许仲纪仍仔细端详她,道:“你变样了。”

“丑了吗?我可是老长时间没照过镜子了。”

“好看。”许仲纪说,“怎样都好看。”

一时静默。

崔清看了他一会,终于说:“二郎,你不必为我鸣不平。你又说的什么,不公正?别这么看我,我还不知道你?许老将军虽有威望,到底是灵帝旧臣,又曾受公子檀恩惠,陛下心中未必不忌惮。须知将门里,马革裹尸是幸事,功成身退更是不易,这是福气,你要惜。”

许仲纪点头,“多谢你的告诫,我记得了。”

崔清声音终于带出一丝怅惘,却依旧平和:“其实阳关那边,陛下不赏,我也要守。我不是为他守的。就像我这个将军,陛下再忌惮,他也得认。他不得不认。陛下或许能决定我的生死,但无法左右我的意志,那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公不公平。我何必揪着这点不公不放给自己找堵?不只是我,我阿爹你阿爹,我阿翁你阿翁,我和你的祖祖辈辈,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二郎,你看,世道不公,自古皆然。我们逆不了世道,但能争自己的命数。”崔清转头笑道,“朝廷再打压,细柳营还是铁打的细柳营,细柳营的主帅,也还是我崔清。”

盛夏少寂,一寂如许。二人相隔而立,再无有话。崔清把住缰绳,沿河远眺,许仲纪追她目光望去,天尽头,一片白日高烧。

临别前,崔清欲重新戴盔,手势突然一顿。

下一刻,许仲纪听她轻声道:“但还是……多谢你。”

第175章 三十二 试弓

方才许仲纪一言不过插曲,君臣依旧言笑晏晏。秦灼抬酒杯与祝蓬莱轻轻一碰,笑道:“祝兄好口才,故事讲得如此生动,我还以为祝兄正在当场。”

祝蓬莱也微微一笑,说:“若在当场,还在这儿么?”

秦灼酒量不浅,但在人前只说易醉,杯中酒水只啜一口,便搁在案上在望向场外。他一抬眼时目中有些恍惚,眼光定了定,竟没能即刻挪开。

天子卫戍守上林,按时辰更易班次。左卫退去,换了一批肩饰金豸的上来。秦灼就是在这千百人里一眼看见了那张脸,分明是那样平平无奇的脸。

似感受到有目光相注,阮道生反应敏锐,当即回望过来。眼仁漆黑,见是秦灼似乎也没有波动。

一时之间,秦灼突然忘记要做什么,端起酒杯,又草草吃了一口酒。

如今白日当空,狩猎时辰已至。皇后瞧了瞧日头,对皇帝端庄笑道:“陛下要下旨开场么?”

“不急。”皇帝说,“朕看在场不少年轻儿郎,先取一物,供他们活动活动身手。”

皇帝话音一落,专司库房的内侍黄参便走上前,将一只盖红绸的托盘捧出来。

皇帝将红绸一揭,盘中露出一把长弓。

龙筋,檀身,通体朱红,雕饰太阳火焰纹。

秦灼手指骤然握紧,气息急促,眼睛死死盯在那把弓上。

许€€云揖手问道:“敢问陛下,此物可是名弓落日?”

“还是老将军慧眼识珠。”皇帝抚摸弓身,“这是南秦文公之物,朕视其如宝,珍藏许久。今日夏苗,亦是大典,便以此做个开场彩头。这把强弓弓力足有三石,你们这些少年郎里谁能拉开,朕便赏赐给谁。”

落日弓本为高皇帝赏赐,南秦君主代代相传,非大公不得持。以此为赏,是为重赏。

皇帝立在台上,拍拍托盘,问:“谁愿先试?”

“我。”

这道声音一落,秦灼胸中剧烈一震。

猎场角落,一张仅供一人居坐的小案后,一个红衣女孩站起身。

皇帝眉头一皱,没有开口,皇后已然含笑说道:“这是男儿游戏,郡君一个女孩,又不参与猎场,还是旁观比试更适宜。”

“适宜。”秦温吉凛声道,“敢问皇帝陛下,鸠占鹊巢,窃人家珍,这就是天朝的适宜?”

皇后蛾眉一蹙,警告道:“郡君,慎言。”

“朕记得落日弓在南秦只做君王弓。”皇帝抬抬手,示意皇后不必多言,“郡君,若是你兄长秦灼在场,朕赐弓给他名正言顺,因为他是你父的嫡长。但你若持弓,未免坏了你们自家礼数。”

“原来陛下不曾忘记我兄是我父嫡长啊。”秦温吉大不敬地直视皇帝,“我父逝后善逆篡立,我兄几番泣血上书,请陛下主持公道。当时当日,陛下可曾记得他是嫡长?如今用我亡父的遗物来落我亡兄的口实,臣听在耳中,真是心寒齿冷。天朝若真的正大光明,何必用死人的东西、拿死人说话!”

“大胆!”永王坐在席间,厉声喝道,“南秦郡君,你竟敢出此悖逆之言!可知诽谤圣天子该当何罪?”

“原来我直陈是非是诽谤,为人子女,讨要先父遗物是罪状。”秦温吉冷冷看他,“若这就是天朝的规矩和公道,秦温吉第一个不服!”

永王冷笑几声:“郡君好教养。按你的说法,尔叔父秦善正任当今大公,陛下把这弓赐给他才是合情合理。天家收容此物至今,已是体谅你至极。莫说是你,哪怕你哥哥活着€€€€叫他一介流妓效雌之人持弓,只怕文公九泉下也难以瞑目!”

他这话说得难听至极,秦温吉尚未变色,皇帝已断喝一声:“住口!”

秦温吉再悖逆,到底是文公遗孤。永王对其辱兄,哪怕争得口舌上风,已失天家体统。

出人意料,秦温吉并没有失常暴怒。她杏眼圆睁,热泪满蓄,浑身轻轻颤抖着,但又似拼尽全力按捺什么。少顷,她突然扯开一个微笑,脸上伤疤狰狞,看得人毛骨悚然。

秦温吉抬手拂去面上水迹,双眼剜向永王,一字一句道:“王爷,慎言。”

“这样罢€€€€黄参。”皇帝唤道,“先请郡君试弓,若能挽至满彀,朕便将此弓赐予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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