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81章

天色已然明亮,云边羲和驭车而过,投下万束金灿日光。光照耀人间,但远离地狱。屋内阴暗如沟渠。阮道生深知,那天的雷雨一直没有离他而去。

***

朝臣不得与亲王私交,文臣尚如此,更遑论拥兵武将。但国舅卞秀京公然登门永王府邸,却无人敢多置一词。

永王正持刀刻梨,见卞秀京来,也起身笑道:“舅舅来得早,用过饭了么?”

卞秀京道:“臣刚进宫看望过娘娘,得陛下恩旨赐宴,用过了。”又道:“臣瞧娘娘脸色憔悴许多,可是凤体有恙?”

永王道:“娘这些年劳心太过,忍让颇多,胸中郁结,总不得好。”

卞秀京便从永王对面坐下,道:“臣听闻过年之前,长乐公主为王爷避行,陛下便追€€皇长子为太子,还当众斥责了王爷。”

永王将梨皮削断,卞秀京便接过梨刀,缓慢地转手剥梨子。永王瞧着他做这活,低声道:“是我一时莽撞,未料爹爹对她如此宠爱,连她手下的奴才都能欺压到我头上。娘娘只道她一个女子无碍储位,便事事容忍,我却咽不下这口恶气。”

卞秀京道:“娘娘叫王爷忍让,是觉得无关夺嫡,故而无妨大局。但臣不欲王爷忍让,亦是因为此事。”

他道:“虞氏父子气焰嚣张,军中处处与臣掣肘。长乐公主虽是女儿,但必定不愿见王爷荣登大宝,手有兵权,未必不会转而资人。”

永王沉吟片刻,“岐王。”

卞秀京将梨子递给他,“王爷要早做计量。”

永王咬了口梨,细细嚼了会,道:“舅舅多坐一会,我派人请君芳过来。”

永王听他要叫吕择兰,不由皱眉问道:“还有一事臣欲请教殿下,长乐公主府的舍人甘棠,臣听说正是吕君芳引荐的。”

永王点头应是。卞秀京道:“此人先是宫宴冲撞王爷,后敢纵车与臣的亲卫公然叫嚣。长乐公主又以虎符相托,想必是委以腹心。引贼资敌,王爷觉得吕君芳确无二心?”

永王笑道:“舅舅严重,甘棠是他受托引荐,也算仁至义尽。君芳伴我多年,他什么个性脾气,舅舅不知道么?”

卞秀京叹道:“非臣不信他,只是他胞弟吕纫蕙便是一介贰臣,自从灵帝朝时他卖了公子檀,时至今日,出仕不成,引多少人白眼唾弃。吕氏有如此劣迹,臣不得不忧心。”

永王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吕纫蕙背主忘恩不假,但若将君芳一概而论,未免冤枉。”

他既如此说,卞秀京也不好强劝,略坐一坐便走了。出门时刘正英在外等候,卞秀京由他服侍上马,叹气道:“王爷心软,不是好事。”

刘正英道:“王爷仁爱心肠,只是依卑职之见,祸根不得不除。”

卞秀京揽起缰绳,等他再说。

刘正英低声道:“臣当日搜查窃听之人时,在街上遇到了这位甘郎,与他一番纠缠后入车察看,车中的确无人。但事后臣检查辙印,发现车辙吃土要深。”

卞秀京冷斥一声:“无用!”

刘正英忙跪地道:“卑职知罪!”

卞秀京双眉紧皱,又问:“你们谈话被听去多少。”

刘正英低头抱拳,“卑职实在不清楚。”

卞秀京未置他言,轻描淡写道:“打扫干净吧。”

刘正英忙道:“卑职明白,必不会脏了王爷与将军的手。”

“他既因枕席得幸一妇人,法子也要合宜身份。”卞秀京一夹马腹,“冲撞过王爷,别叫他太痛快。”

第172章 二十九 上巳

虎符之事虽了,但秦灼新伤在身,长乐仍拨小筑给他,全做养伤之用。虞山铭那边应当也会意,并未置词。

挪动那日正值上元,阖府合城灯明如昼,热闹非凡。院里欢笑攘攘,屋中寂静倒极不真实。秦灼这几日又发了热,行走不动,小厮便抬来藤屉子春凳,正要扶他上凳,一双手已将人搀过来。

小厮见是阮道生,便喏喏退下。

秦灼一时怔然,搞不清他是个什么意思。

二人虽叫长乐乱点鸳鸯,但明眼人都清楚,他俩中间实无事由。秦灼思索之际,阮道生已捉住他两臂,弯腰将人负在背上,低声道:“送你一程。”

这句话暗含分道扬镳之意,秦灼也不好挣扎,由人背出门时,院中正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得竟有些鼓乐喧阗的影。白烟红屑满天满头,小厮把车帘打起,秦灼叫他背着,钻喜轿似进了马车。

一路上二人相对默然,阮道生只问了句:“要接那位娘子来照料你么?”

秦灼知他说的是阿双。阿双是个女孩,更衣换药多少不便,他本想回绝,转念还是道:“劳烦你走一趟。”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给阮道生,说:“她见了这个便肯来了。”

秦灼安置下不久阿双便匆匆赶来,一见他便不住落泪。秦灼笑着安慰她,余光中已不见阮道生的人,独案上留下药膏药包诸物,并一枚铜铸钥匙。

他已经走了。

二人同住多日,这人不辞而别,秦灼心中乍有些空落,却也实无挽留之词,便如此作罢。反是阿双问道:“这些日是这位郎君照料殿下么?”

秦灼手里抱着碗汤圆,缓缓点头。

阿双替他虚虚盖了床棉被,失悔道:“是妾忘了早问一句。劳烦他多日,总该留人家吃碗圆子。”

秦灼提匙的手一顿,圆子又滑,便从匙边溜下去,只舀了一勺汤水,浮着点干桂花。桂花还是初一采买的。

阿双替他收拾箱笼,边问:“我瞧殿下这里只一张榻,阮郎当时是睡在外间吗?”

室内突然一静。

阿双自忖失言,正斟酌言辞,便听秦灼道:“他同我一块睡。”

语气断然,似乎在肯定什么。

阿双叫一声:“殿下。”却见秦灼神色平静,重新将那粒圆子盛起来。

阮道生手下留情,未伤筋骨,但到底也是五十板子,养了近两个月才能如常走动。三月之初,公主府女官到小筑给他递帖子,一瞧落款,竟是刘正英。

“刘将军登府拜见公主,说是当街冲撞万分抱歉,向公主告罪。又听闻甘郎如今伤愈,特择上巳佳节时候,共二三好友交游饮宴,请甘郎务必赏光。”

秦灼打开帖子草草看了,问道:“公主的意思是?”

那女官道:“公主知甘郎有气,说凭甘郎处置。妾却有一言,不知甘郎是否肯听。”

秦灼颔首道:“请姐姐赐教。”

女官道:“刘将军是永王一系,若无永王授意,想必不会上门求和。公主与永王不睦已久,如今刘将军延请甘郎,便是递了台阶。有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甘郎若顺阶而下,也成全了公主骨肉亲情。毕竟如今看来,永王夺嫡的赢面最大。甘郎,你说呢?”

秦灼笑道:“姐姐说的是,那我便应下了。”

那女官去后,阿双方从内室走出,轻声问:“殿下当真要去?”

“经了公主府的明路,我就不得不去。”秦灼掂着那本帖子,“鸿门宴么,瞧瞧也好。”

***

三月初三,京郊车马辚辚,游人如织。

刘正英宴饮时辰定在日暮,秦灼车至时已经黄昏。一带暧暧余晖里,青春男女结伴而游,眼波传递,笑语喁喁。

游人多是三两成行,河边却围起人墙。见秦灼向那边瞧去,迎客的小厮笑道:“今儿是有情人的好日子,不用顾着男女大防,是故今天最容易出事。听说是两个郎君为了争心上人,一时不慎双双落水。这不,连官差都惊动了。”

秦灼举目望去,先瞧见的不是兵卒肩上金豸。

而是机缘巧合撞见的一个人的脸。

那人应当没看见他,他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只由小厮引入酒楼。

此处位于青龙山阴,山间有一座观音寺,酒楼便叫做紫竹林。丝竹悦耳,布置雅致。秦灼一登楼便听人叫道:“来了。”

刘正英拱手迎出来,脸上全无当日桀骜之气,拱手笑道:“多谢甘郎不计前嫌,肯赏我这个光。”

秦灼也揖手笑道:“将军言重,是在下冲撞在先,还请将军勿怪。”

寒暄过后,二人便相扶入席。席间还有五六人,皆锦罗衣帽,见他们来也举酒笑对。

角落里,香炉中青烟幽幽。厢门一关,房中更是昏暗,众人被窗边残阳映一身血淋淋的颜色,大笑着,露出两排森白牙齿。

太过古怪。

刘正英大笑道:“这样,我先敬甘郎一杯。从此便是自家兄弟,但有吩咐,义不容辞!”

他拿起一只雕花酒壶,一手按住盖子,一手握紧柄身,给秦灼满酒。

秦灼并不举杯,只瞧着杯中酒水,仍含笑道:“在下有伤在身,恐怕不胜酒力,叫将军笑话。”

众人起哄道:“甘郎连杯酒都不肯吃,老刘,还不快折荆条来,与甘郎负荆请罪!”

“只吃一杯罢了,醉倒又如何,今日便要一个不醉不归!我们这么多人,甘郎还怕没法家去?”

刘正英将酒杯举起,往他面前一递,“甘郎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了。”

秦灼垂眼看向那酒盏。

盏中银光粼粼,被日头映成血水。

再抬眼,他已双手接过酒杯,在刘正英杯口下轻轻一碰。

“岂敢。”秦灼微笑道。

***

河边,曹青檀扶膝站起身,问:“既说这二人是为情而死,那女子身在何处?”

打捞上来的两个青年面目模糊,身穿赤玄二色,已然溺毙,想是水中挣扎,衣带都纠结在一处。但赤衣男子袍摆割裂,纠缠的一片衣角只坠在黑衣男子身上。

短剑也紧握在黑衣男子手里。

梅道然蹲在一旁,像看见什么,突然叫道:“师父。”

“没有女子。”

他从赤衣男子怀中掏出一块鸾佩,又掂起那把短剑的剑坠。

梅道然双手一并,两块玉佩合而为一。

“他们……是一对契兄弟。”

曹青檀不说话,阮道生低头瞧去,那剑坠刻的是凤纹。

梅道然说:“看来不是情杀,而是殉情。”

阮道生看向那黑衣手中短剑,皱眉问道:“既然相约结衣赴死,怎么到头又要裂衣逃生?”

“死到临头嘛,后怕了,后悔了。”梅道然说,“要么是他想自己活,要么是他不想心上人跟自己死。”

阮道生说:“但他这心上人还是死了。”

“想不开的多的是。”梅道然接自己刚才的话,“要么是真叫心上人撇下,游不上岸,淹死了。要么,还是殉情了。”

阮道生像想不通什么,却没有立即开口。梅道然又叹一句:“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啊。”

尸首一直无人认领,便由金吾卫送往城中殓房。待人群疏散,夜色已上,岸边空空的高架子上也相继挂灯。曹青檀反常地没有径直打道回府,而是沿河慢慢走,两个徒弟跟在身边,三人影子入河,在波中如同病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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