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73章

阮道生点头没多说,买了几枝梅花走了。

他从街上绕了一会,将花枝随手插在人家屋檐上,便飞身翻入后墙,身形隐在排屋后。这地方很难藏人,他却极有经验般,隐蔽得看不出马脚。

门轻轻一响。

几个男人走出来,戴帽子整衣襟,面色餍足,正哈哈笑着。那门虽立即关闭,阮道生还是隐约闻到了气味、听到了动静。

那点疑影落到实处。

他想到那本奇怪的账簿,豁然开朗的同时,后心一阵发寒。

账上交易的根本不是花品。

是女人。

***

“太平花行是个暗娼,也是牙行,建了有些年头,消息四通八达,天南地北的生意都有。那本账簿上的交易……花种是雏儿,鲜花是年轻的,这里头的女孩不比青楼,还能说几句话有几分面子,叫人拐进去卖进去,就是被人作践的。”

这就是为什么花种比鲜花还要贵,为什么鲜花可以远送南北。

秦灼声音发紧:“为什么要走这种路子,出了什么事?”

“自文公薨后,朝廷严禁秦人入京,年年都要派人清剿。小秦淮有一次差点露了,还是红烛出面,这才周旋过去。但也是那一回起,红烛不肯将主要人手全压在小秦淮了。”冯正康哑声道,“文公当年的灯山据地是在行宫,老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些年才有了小秦淮。也有做雅妓的,少,但怎么说全是自己人,不会吃太大的苦头。可小秦淮局限在京城,文公去后,少公和郡君在王城备受折辱而难脱囹圄。红烛便搭上了花行,要做一个四通八达的消息网。”

“花行是外来的路子,做暗娼,他们那边不知道我们的底细,只当是红烛要赚钱卖女孩子。小秦淮再赚,多少也是在官府造册,都要交税。暗娼好啊,暗娼油水肥。”冯正康嗤笑一声,“但投身这种地方,谁能独善其身?”

他双目欲裂,眼睑鲜红,“我妹子……也进去啦,进去我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装嫖客进去一次,啊,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她把消息交给我,要我务必递给红烛。我现在都记得是什么:郡君不日出质长安,途恐遇刺,望护之。是我去护的,我从过江之后护了一路。那天临走我妹子开门,鸨母在门外等,她忽然变成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么笑着跟我说,再来玩哟。再来玩哟。我前脚出门,一个男人后脚就进去了。”

冯正康发出古怪的呵呵笑声:“我死都想不到,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就是郡君北上的那一年,我妹子死了。她生了疮接不了客,被活活被打死的。我去的时候,她、她底下都烂了……她是桃花盛开时的生日,三月,叫夭,白脸盘,大眼睛,会叫阿兄,那么漂亮。我阿耶咽气前最后一句话,要我照顾好她。我把她照顾死啦。”

冯正康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都在抖,“报答文公,可以,让我断胳膊断腿让我死,放过我妹子、放过那些女儿家。难道文公没有妹妹、没有女儿吗?!”

秦灼胸口剧烈震动,说不出一句话。

始作俑者。

他手脚冰凉地想,其无后乎。

“是,我脱了灯山,我跟小秦淮断了往来,我受够了!我不想这么下去了,我不想他们这么下去了!”冯正康嘶声喊道,“为了多年前文公一句话,'北立灯山,家安家还'€€€€好,灯山我们立了,这么多年也守了,抛家舍业背井离乡,是为了以后的好日子,是为了能回家,不是为了一句空话!文公的恩德我全家上下无以为报,但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这一句喊出口,冯正康力竭般跪在地上,双手掩面,从指缝里挤出这句话:

“过日子,是为了活着的人啊!”

他八尺高的一条汉子,语毕已泪如雨下。

这样静了一会,冯正康突然感觉有人扶住他的臂膀。

秦灼蹲下身,双手搀起他。

冯正康回望着,嘴唇剧烈颤抖。

你是不是?你究竟是不是?

他正欲询问,气声却在喉间戛然而止。

目光尽头,秦灼抬起手,指间捏着一只黄金耳€€,七片金叶沙沙作响。

“你说得对,我来,就是为了活着的人。人君一诺千金,他答应带你们回去,却没有做到,你们没有负他,是他辜负你们。”

面前少年人声音沉重,一字一句道:

“父债,子还。”

冯正康凝望他许久,骤然丢开刀,扑通跪地纳头拜倒,颤声喊道:“属下南秦冯正康,参见殿下!”

第164章 二十一 叛徒

冯正康将倒翻在地的长凳扶起,请秦灼坐下后又要去倒茶。秦灼摇手制止,“就算你脱离灯山,但和温吉通上消息,为什么不转告他们?”

冯正康深吸一口气:“属下若说,阿双姑娘出宫之前,属下从未联系到郡君,殿下信吗?”

秦灼皱眉道:“但你和宫里一直在传消息。”

“这就是最蹊跷的地方。”冯正康说,“胭脂铺这条线,是属下从家父手里接过来的。您姑母秦淑妃在时,这是内外通达消息的方法之一。”

这条线早就成了,并不是专为秦温吉特设。

“郡君入京之后,属下的确经营这条路子,也打听着宫里的消息,但宫禁森严,皇帝又对郡君提防得紧,属下一直没能和她通上话。直到去年年底,阿双姑娘找到属下……”冯正康长长吐出口气,“说郡君已经和胭脂铺联系半年之久了。”

秦灼将那只耳€€攥在掌心,问:“这半年里,你这条路一直收着消息?”

“是。”冯正康点头,“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近况。”

秦灼又问:“阿双见你,是怎么同你说的?”

“阿双姑娘前来表明身份,但属下因为从来没有收到郡君消息,怕是有诈,所以将信将疑。直到她取出光明钱作证,属下才信了几分。她请我追查一个人,长乐公主府舍人甘棠。”

冯正康看着秦灼,“她说此人很可能是少公,但少公的讣闻,我们都听说了。”

秦灼回想起马车倾翻、山石崩塌的险象,点点头说:“金蝉脱壳。”

冯正康坐在一旁,握紧双手,“殿下身份藏得很好,几番查证后属下也不敢确定,本想告知灯山,但前一段李四郎在小秦淮被刺,属下怕里头还有奸细,不敢轻举妄动。暗中去寻红烛,谁知红烛出了城,属下找不到她,实在无计可施。”

“是故你二人不敢贸然寻我,以免打草惊蛇。”秦灼点点头,又问,“阿双呢,阿双在哪里?”

“她不在铺子?”冯正康挠挠头,“我没找着红烛,这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往那边去。”

秦灼皱紧眉头。

不对。

此次会面干系秦灼兄妹相见,兹事体大,阿双绝不会无故爽约。

出了什么事?

秦灼急声问道:“她没有留下什么书信字条?或者随身物件?”

见他神色乍变,冯正康察觉事态严重,开始四下翻找。

他这间竹舍原本没有隔间,后来阿双一个女孩子寄居在此,冯正康便扯了一块厚棉布做隔帘。秦灼打帘进去,里头收拾整齐,床边支着一张小案,案上有之木盒子做妆奁。秦灼打开一看,只是些珠花、竹梳篦等女儿之物,放下盒子抬眼时,瞧见帘子边倚着的一只风筝。

是只燕子风筝。

秦灼想到什么,突然浑身一颤。

秦温吉传递的消息,在送出宫时就被人换了。

她对外联系,是通过放风筝约见内侍五福,经过五福之手用胭脂传递消息。这是一条单线信道。

能从中偷换消息的,只有五福一个人。

秦灼声音里像绷了一根弦,“五福是你跟宫中通信的枢纽,消息被人替换,你就没有怀疑过他?”

“他替我打过掩护。”冯正康声音有些艰难,“我……的确没那么想过。”

那是他刚张罗起胭脂铺子的时候,朝廷正对秦人进行新一轮搜捕。信筒盒子被搜出来,被一个年轻内侍众目睽睽下打开。冯正康手伸到柜子底下,刚按住刀柄,就听那内侍说:“没有问题。”

几日之后,冯正康正在打扫铺子,听身后帘子打起。那人说:“买点胭脂。”却自己带着胭脂盒子。

冯正康转身看他,看清他的脸和那身内侍装束后,心照不宣。

他们这种人,要创建信任很艰难。信任之后的怀疑也是。

秦灼不欲从这上头夹缠,直截说道:“这条线真出了问题,五福身上的嫌疑最大。”他拿眼睛指了指风筝,“它原来就放在这里?”

它原来挂在墙上。

冯正康呼吸急促,“我去找线人。”

秦灼没有阻止,就是默许。冯正康快步冲出门时秦灼正慢慢蹲下去,把腹部摺叠到和腿紧贴,大口大口地喘气。

胃痛是老毛病,每年秋冬发作得尤其厉害。那半块热糕就着冷风吃下,上蹿下跳打到一半就在腹中绞成一团。他端了这么一会,等人走了才松懈下来。

秦灼蜷在地上,还分神想着五福的事。五福若真是奸细,那他为什么没有揭发冯正康?他在等什么?他从秦温吉和冯正康手里收来的消息又送去了什么地方?

妈的。

胃里的抽搐松一阵紧一阵,搞得秦灼有点心烦意乱,这么忍耐一会,还真有点想念阮道生早晨的热粥了。

***

这时节能开的花不多,花行生意也冷清。穿皂衣的小厮倚着门嗑瓜子,远远见有人来,便松松肩膀站正,笑道:“里头有请。”

五福做一身商贾打扮,面色有些焦灼。二人拐到后巷,他便开口问道:“银子什么时候能结给我?”

“不是说好的吗,等主上收着了人,剩下的五十两一厘不少,一次成交。”

五福默了一会,突然问:“你们叫她接客了?”

“谁?”小厮脸上浮现些揶揄神色,“花娘,还是你新送来的这丫头,叫什么……阿双?”

五福双眼静静盯在他脸上。

小厮乐了,扑哧笑道:“怎么,你还想吃了我?你肯听话送她过来,还计较有人来嫖?”

“主上点名要见她,你们有点分寸。”五福似乎在提醒。

“哟,还敲打我呢。”小厮嗤笑一声,“主上要她嘴里的消息,又不是她干净的身子。年关查得严,我是放哨的不是屋里的,卖没卖出去的谁知道?你点她一回不就清楚了。”

他像刚想起什么似,笑带嘲讽,“我忘了,内官身被圣恩,哪里沾得了女人?也是,瞧瞧也能消遣,沾不得不一样往花娘阁子里一掷千金?”

五福任他奚落,并不作色。等小厮口舌卖弄完毕,他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子,丢到小厮掌心,自己轻车熟路往后院走去。

小厮眼带讥诮地瞧着他背影,吩咐一旁收拾花草的婢女,“这小娘们也没几两货,就把个阉鸡勾成这样€€€€叫起花娘来,老主顾又到了。”

***

暗娼比不得青楼,一应物什皆是次等。铁锈红的棉帘子显旧,上头绣球花也是深褐的朵,被血污了一样。帘子边挂着只木牌,上头刻着“花娘”。

五福把牌子反过来,打开棉帘子,女人正从竹榻上坐起身,见他有些讶然,静了一会才问:“怎么现在来。”

“今天不当值,来瞧瞧。”五福瞧着她,“起得这么晚,是身子有什么不好?”

女人含糊道:“昨儿睡得晚。”

五福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没有接话。

说她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妆扮成女人的女孩子。年龄不过及笄上下,身量窄小,却浓妆艳抹,衣襟开得极低,袒着大半胸脯。见他来,忙拾了件外衣匆匆披上,神色说是羞赧更像尴尬。

她一番收拾,五福便自己倒茶,茶壶却是空的。他便问:“早晨热水都喝不着?能吃上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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