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们大都自矜身份,这种纠纷不会亲自出面。永王竟自行下车,只怕从帝后跟前受了气,专门找人发泄。
车中长乐依然不作声。
她要以此试探自己是否堪用。
秦灼转过心肠,也松缰下车,快步迎上前去,拱手道:“拜见永王殿下。”
永王盯着车门,问:“什么人?”
秦灼道:“是长乐公主凤驾。”
啪的一声脆响。
永王突然振臂,扬手打过秦灼一马鞭,正抽在脸上,一缕鲜血登时流下。
秦灼仍不卑不亢,躬身微笑道:“多谢殿下屈尊教诲。”
他一身大红束腰锦衣,头上却是白狐狸昭君套,后者本是女式,秦灼戴着却显颜色,更无半分不伦不类。
永王见他皮相甚好,估摸也是面首之流,说话更不客气,“还轮不到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回话。可称凤驾,唯有中宫,况且本王姐妹十数,从未有什么长乐公主!车中到底是什么东西,还不快滚下来!”
反是他身边内侍听了,忙低声提醒:“殿下常年在外不清楚,两年前,陛下便从行宫接皇长女回来了。”
永王却并未讶然,只卷起马鞭。
秦灼心中€€然。永王颇受帝后恩宠,京中又耳目通达,长乐回宫一事颇受瞩目,他岂能不知?
看起来是装作不知情,顺水推舟,给个下马威。
但长乐是女儿,又无夺嫡之患,姐弟仇恨怎么如此之深?
正想着,长乐已将车帘掀开,柔声问:“这是叔玉?”
永王定定瞧着她的脸,冰冷道:“长姊养在宫外,岂不知驰道只许天子行。”
“啊呀,是吗,”长乐受惊般掩口,“那叔玉又如何驶得呢?”
“自然是陛下恩典。”
“巧了,”长乐含笑看他,“我也是陛下恩典。”
她凭窗现出半个身子,所著正是十二凤的正红裙袍。永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冷声笑道:“想必是长姊多年不回家,不曾学习宫中礼数。十二凤唯皇后衣衫可采用,长姊僭用是小,损了陛下颜面是大。以女越母,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姊有什么大悖逆的念头呢。”
“多谢叔玉提醒,我一会就改换下来。”长乐并不恼怒,嫣然笑道,“甘棠,为永王殿下让路。”
秦灼顺从答应,调转车驾退到墙边。长乐手臂挑着帘子,远望永王行远,仍含一丝笑,“给我找身衣裳,越寡淡越好,一会先去瞧瞧皇后。”又瞧了瞧他,漠然问:“脸疼么?”
秦灼答:“不疼。”
“那就别管了。”长乐说,“这样正好。”
***
皇后居于立政殿,这时辰应当正在用膳,秦灼二人去时却远远听见吵嚷之声。
一把细嗓音尖声叫道:“南蛮女子就是缺养少教,竟敢公然私相授受,要不是四喜逮她们个正着,还不得把宫中诸物都变卖了!”
殿中跪着个丫头,正是阿双,正凄声申辩:“郡君万万不敢行有违宫规之事,请娘娘明鉴!”
室内新焚沉水,初开帷帐。因是冬至节,皇后卞氏便起大服严妆,正襟危坐于宝榻之上,问道:“那这只风筝,和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一些炭火金银诸物被抛在阶前。阿双泣道:“我家郡君自从入宫,衣食分例就备受克扣,夏日还好说,不过缺些冰饮薄衫,忍一忍就过去。可如今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竟一箩炭火都不曾给!娘娘,天可怜见,我家郡君虽不比皇子公主金贵,到底也是南秦嫡裔,文公视若珍宝,少公爱若千金,如今却备受作践,活得不如一个奴婢!郡君自秋便大病一场,贱妾无用,半两的药材也求不来,致使郡君前病未愈,又添风寒,再没点炭火取暖,真要活活冻死了!妾去找管分例的三寿内官,内官却说,秦人体热,捱过去就好……”
这三寿本是卞皇后身边的近侍,后来拨去内侍监掌管各宫分例,闻言忙跪下叩头,“娘娘明察秋毫,莫被这贱婢言语糊弄。她们南暖阁的分例,奴婢半分也不敢克扣,反是这贱婢日日哭穷,今日要炭火,明日要脂粉。奴婢虽纳闷,却念她们离乡不易,尽数给了。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四喜今日路过南暖阁,正见南秦郡君大冬日里放风筝,事出反常必有妖,便多留了个心眼。从墙边悄悄等着,果然见这贱婢拿了炭火物什,来找五福这个小兔崽子倒卖。人赃并获,若非今日察觉,还不知这主仆俩背地变卖了多少东西!”
阿双哀声道:“娘娘,东西里的确有炭火,却是买不是卖!是郡君把自己的体己都卖成银钱,托五福内官购些无烟的炭石进来。妾还没拿到,四喜内官便冲过来拿人,三寿内官更是好一通发作,妾实在无法辩白!”
三寿正要说话,四喜已喝道:“贱婢胡说,如果只是炭火交易,五福送的胭脂水粉又怎么说?堂堂郡君找内侍对食,好不要脸!”
三寿似不料他扯到胭脂上,神色不太对。阿双身子颤抖,已叩头叫道:“娘娘,胭脂同炭火一样,也是一同购置的。”
四喜呵地笑道:“南秦郡君面容有损,从不涂脂抹粉,谁不知道?她买胭脂€€€€只怕是相好的来送,这才肯收罢!”
三寿踩他一脚,低声道:“蠢材!五福和咱们一道从立政殿出来,倒卖东西就罢了,真咬出对食,没的是娘娘的脸面!”
四喜脸色一白,也闭了闭嘴。
“娘娘!”阿双重重再叩一个头,“胭脂是妾自己请五福小内官带的。郡君足不出户,又没有脂粉,妾却要和各位姐姐们打交道,生得粗陋,抬不起头。这才……”
三寿打断道:“无论如何,宫女内侍不得私相授受,犯了便是死罪!南秦郡君有错,你一介婢子不想着劝止,反而明知故犯,奴婢觉得,就该打死以正宫规!这郡君也不愧是当年淑妃的侄女儿,牙尖嘴利、目无尊上,也得好好教习才是!”
听他言及秦淑妃,卞皇后神色乍变,喝道:“住口!陛下的忌讳,尔等浑忘了不成!”
长乐看了这会热闹,方在门外徐徐开口:“陛下有什么忌讳,我倒是不知道。”
她从殿中微微一福,“皇后金安。”
卞皇后不料她此刻前来,收整容色,微笑道:“公主怎么现在来了?可曾用膳?”又吩咐道:“去将本宫新得的六安瓜片拿来。”
“已经用过了,瞧皇后这里闹得厉害,没敢贸然进来。”长乐从下首坐下,左右一瞧,“怎么还缺了苦主?还不去将南秦郡君请来。”
第154章 十一 宫宴
宫中内侍闻言,又觑皇后神色,便匆匆出门。不一会,秦温吉便跨入门来,目不斜视,撩袍行了跪礼。
秦灼垂目立在长乐身后,一动不动。
卞皇后扶着靠枕,温和问道:“郡君,此事可有内情?如有冤屈,你但管说来,本宫为你做主。”
秦温吉抬起头,半张脸上的可怖伤疤露出来。她却不以为意,更未加掩饰,声淡如水:“我的确与五福买卖炭火,今年秋冬,也的确堪堪冻死。从三寿内官手上,南暖阁整整四年,只领过第一年的分例。”
长乐的茶盏空了,宫人前来添茶,秦灼躬身捧盏,手端得极稳。
三寿闻言,连连摇头说:“郡君,奴婢虽得罪了你,但你怎可胡乱攀扯,置奴婢于死地?奴婢想着你们远来是客,但凡有好东西,哪次不是先顾着你?郡君,人哪,不能丧良心!”
“良心。”秦温吉冷冷瞧着他,“我竟不知内官得是如何无良之人,而今还能坦言良心。”
三寿一时气结,秦温吉已再次开口:“吃穿我没有动过宫中一分银子,每日三顿饭菜是我拿自己的钱买,所穿是我出质之前,我兄为我备好的从十到十八岁、整整八年的衣裳。就连这身斗篷,还是拿我阿娘一条旧皮子改的。我到长安置办的衣衫,不过今年冬日一身寿衣而已。四年来钱财出入,桩桩件件,我手上都有账簿核对,不知内官有没有胆量,请娘娘查一查内侍监的旧账?”
她小小年纪,却出言利落、针锋相对。长乐饶有兴趣地看她,底下四喜已煞白面孔。
秦温吉处的开支多是他来操办,克扣下来已去吃酒耍浑,见她竟要算账,难免狗急跳墙,“但这阿双夹带自己的私物,的确有违宫规,郡君以为,该如何处置?”
秦温吉从一堆东西里抓出一盒胭脂,五指死死合拢,转头看着阿双,“这是你叫人送的?”
阿双仰头看她一会,猛地俯身拜道:“是。”
秦温吉霍地站起来。
她手臂颤抖,往地上用力一掼,将胭脂盒摔得四分五裂。瞬时红粉滔滔,浓烈的芳香扑面荡开。
皇后身边的宫女怒喝一声:“大胆!”
卞皇后也蹙眉道:“郡君,你鲁莽了。”
秦温吉不再看阿双,重新跪倒再拜,冷声说:“有过当改,有错当罚。我托买炭火,愿受惩处。这婢子不经我授意,与内侍私相往来,当按宫规,打死为是。我主仆甘愿受惩,三寿四喜两位内官要如何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她竟拼上阿双一条性命也要严惩两内侍,众人始料未及。
卞皇后肃声道:“三寿、四喜,当即革职,罚去清扫宫道,再罚俸半年。”
秦温吉追问:“只是如此?”
“郡君还想如何?”卞皇后说,“他们对你有所苛待,而你也并非全无过错。”
“我有过错,”秦温吉道,“错在没有病死冻死,好叫两位死无对证。”
卞皇后面含薄怒,一拍靠枕,斥道:“放肆!”
长乐放下茶盏,悠悠开口:“郡君被逼无奈,情有可原。这丫头虽有小过,却忠心护主、无伤大节,还是留在身边,将功抵过的好。”
秦温吉跪得笔直,却说:“我不比娘娘仁慈,眼里容不得沙子,犯罪的奴婢断不敢再用。请娘娘与公主做主,把她撵出宫去,我眼不见为净,以后是生是死,听凭她自己的造化。”
长乐不料她如此冷情,有些讶然,“她可是郡君身边最后一个贴心人了,郡君舍得?”
“有错当罚,没什么舍不舍得。”秦温吉站起身,随意蹲了蹲,淡淡说,“我不扰娘娘的清静,便走了。”
说罢,竟旋然转身,真的一个人走了。
她为了撇清自己,竟然要将贴身婢女一同发落来堵皇后的嘴。用独善其身的手段来挣个鱼死网破。
长乐笑意愈深,叹道:“大材小用了。”又瞧卞皇后脸色,笑道:“娘娘是中宫之主,何必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反倒显得气量狭小,叫起子小人看笑话。”
卞皇后和缓神色,手扶凤钗,也说:“本宫岂会和她一个孩子置气。她也不易,本就在病中,前些日得了她阿兄的讣闻,险些过去。如今打发身边人,怕也有心灰意冷的意思。罢了,由她去吧。”
***
长乐在皇后处略作逗留,再往含元殿去。皇帝朝会未散,午膳已安排在含元殿举行家宴。
二人出门时,已经瞧不见秦温吉踪影。秦灼再度驱车,无意般问道:“皇后娘娘统御六宫,怎的底下奴婢如此霸道,连一地郡君都敢欺辱?”
“旧怨。”长乐说,“这秦郡君的姑母正是陛下已故的淑妃,当年颇得圣宠,位同副后,锋芒直压皇后一头。自然,皇后贤淑,应当不会记恨。”
秦灼颔首道:“是。”
长乐在车中,声音有些幽深:“你倒鲜少主动问什么事。”
秦灼笑答道:“多少有些恻隐。”
“宫中可恻隐的事多了,”长乐说,“你若死了,也会有人恻隐你。”
秦灼温顺应是,一双手再度振缰。四年前,也是这双手挽住秦温吉北上的缰绳。
他坐在轮椅里,行动都需要人来帮扶,连声说,等一等、再等一等。
秦温吉当年也穿着这件斗篷,很不合身,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她扒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像要把他印在脑中般,仔仔细细瞧着他的脸。
秦灼伸手替她擦脸,颤抖道:“不要哭,等我接你走。我们一起走。”
秦温吉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好,我等你接我走。”
她说我们一起走。
车轮转动,马鞭挥起,驭者的喝马声中,她的指尖脱开秦灼的手。
他坐在斜阳里,目追车辇,望断四年。
……至此对面不相识。
秦灼深吸口气,宫道中,他双手无声牵紧缰绳。
***
含元殿正午开宴,帝后并驾而至,侍坐妃嫔独昭仪宋氏。宋昭仪却是故燕国昌平公主,燕亡后归于梁皇帝,国色天香,又年轻灵动,如今最受皇帝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