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41章

良久,萧恒手才从口上撤下,只捏成拳垂在腿边,不再打开。

……雨似乎下大了。

秦灼只觉后背生寒,眼底光辉变了又变,抬手给他擦了嘴角,又倒了盏茶喂他吃。待萧恒喘匀了气,秦灼方轻轻打开他的掌心,牢牢握住。二人十指相扣,鲜红合了两手。

萧恒欲言又止。

一切毕,秦灼挨着他坐下,神态疲惫,脸埋在他肩上。

春雨未息又起,轻寒吹入殿中。秦灼这才冷起来,身体微微颤抖,近乎哀求地低声叫道:“你别赶我走……萧重光,你别赶我走。”

***

似是为了安他的心,萧恒没再提过此话。几日后,秦灼才了悟,他当时是已有预感。

萧恒苏醒后便撑着上了朝,众人只道他形容憔悴,却未有破绽。百官不知道,秦灼却知道。

萧恒从前勤勉,却绝非不顾惜自身之人。他如今身子已垮,连日来处理朝政竟至深夜,除了批阅奏摺,便是反覆修改诏令。还专门找出李寒存放于两仪殿的手稿,仔细对照修订。

之前从未见他对一道诏书如此紧张。

虽如此,有秦灼管着,他的病情好歹不上不下了一阵日子。直到一日入夜落帐,秦灼从背后拥着他躺下,到了半夜,却模模糊糊觉得不对。

床在抖。

他又清醒几分,察觉这震感是从手臂间传来,顿时吓得寒毛立起。

萧恒在发抖。

他牙关紧闭,硌楞硌楞地咬响,弓身蜷起,冷汗已经濡湿床褥。

秦灼不敢耽搁,忙唤阿双去叫太医。自己四处摸索他衣衫,终于在床边找到铜带€€,强行掰开他嘴巴把药喂入。又饮一口冷水,低头给他哺进去。如此再三,那粒药方勉强服下。

再服长生无异于饮鸩止渴,但秦灼别无他法。

萧恒哆嗦了好一阵,颤抖才逐渐平复,眼睛渐渐睁开,颇为有气无力,“……少卿。”

“我要是不行,诏令……你去颁,叫仲纪和英英回来,咳、阿€€、咳……要辛苦你一个人……我自己没有什么东西,这些年,亏欠带累你……跟着我,受了苦……印在老地方,南秦的分封,你自己、咳、自己写好,自己盖上……”

秦灼哪里听得下这些,抱着他骂道:“你他妈说什么昏话!”

萧恒说完这一段喘了好一会,“蓝衣……岑郎的去处,你告诉他吧……”

秦灼急得眼泪要下来,“先不说这个,太医!太医怎么还没到!”

萧恒却怕再没机会般,捉住他手臂,断断续续道:“梅子到今天,是我害的。别叫以后的事牵绊他了。让他去,让他全个念想……我知道,他们两个有怨恨。可这么多年了、再多的怨恨,也该消解了。好歹人还在,莫待空折枝啊……”

他一气说完几近力竭,秦灼抱着他,叠声说:“好、好,你闭住气,别说话。”

萧恒却握紧他手腕,咬牙道:“不要太医。”

秦灼又急又气,“怎么都得来瞧瞧!”

萧恒似乎已无力摇头,只边咳边说:“我现在……脉像已经能摸出来,太医瞧见,就是天下人瞧见了……还、不到时候……”

都什么时候了!

秦灼想骂他,却不舍,心肺似被人狠狠揉搓着,半口气都吐不出来。

外间忽响起脚步声,阿双匆匆推门而入,“大王,太医已经……”

萧恒听闻此语,正挣扎要起身,秦灼便拢紧他,疾声道:“下去,叫梅蓝衣来!”

阿双不敢多问,忙请太医去偏殿等候,传人去召梅道然。自己退下前,在殿中留了盏灯。

窗户开了条缝,吹得灯影奄奄一息。秦灼抱着萧恒,没法去关。

那灯火跳了没多久,便扑地灭了。

好风良夜,何薄于我。

黑暗里,秦灼低头和萧恒额头相触。他一闭目,萧恒脸上便有了凉意。

萧恒握着他的手,依旧眉头紧皱,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

梅道然并没有迟来许久。

他形容不整,看来也已睡下,顾不得礼数,快步走近天子榻前,见萧恒眉间已然发青,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上前再探脉象,脑中轰地一响。

竟已至此。

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蓦地生发出一片茫然,抬头和秦灼对视,眼神极为悲怆。

秦灼却很平静,眼中甚至疯狂地一炽精光,只道:“他有话同你讲。”

梅道然半跪下来,将耳朵俯在萧恒嘴边。

萧恒嘴皮轻轻蠕动几下,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

突然之间,梅道然神色遽变,惊痛、狂喜、悲苦、酸涩……百种情绪顷刻毕尽。最后,他沉声问:“陛下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萧恒只拿眼睛看他,嘴唇动了两下。

走、吧。

梅道然眼中跳着两簇火焰,与他对视良久。

终于,他后退一步,双臂仆地,正跪叩头。而后抽身立起,掉头就走。

秦灼望着他被夜色吞没的背影,不知是安慰还是失望。

萧恒朝不保夕,他竟真的说走就走。

只是,萧恒为什么现在要他走?

其下深意,秦灼已有猜测,却不愿多想,只当妄想。许是那药丸真起了效用,没过一会,萧恒竟肢体放松,如此沉沉睡去,天明醒来,又由秦灼喂着缓缓吃了碗热粥。这样瞧着,精神头竟还好些。

他仍要上朝,秦灼拗不过,便亲自服侍他盥洗更衣。

此事执于婢妾,秦灼从不肯做,倒多是萧恒来伺候他。如今心境改换,只觉得两人在一起便是好极,那些争强好胜之心,竟半分都没有了。

这么想着,秦灼半跪下替他整理佩带,竟无丝毫忍辱之意。那一瞬,他甚至心想,婢妾又如何,若能将这个人长长久久留下来,做婢妾又算得上什么?

这般奇异又可怕的心念一动,秦灼自己未免吓了一跳。尚未回神,萧恒已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静静持他手臂,却不知如何开口。

在他相好措辞前,秦灼已捧起旒冕替他戴上,抬手垂下珠帘。

两人都没有立时说话。

沉默好变脸,长似乎永久,短又不过一瞬。萧恒先开口:“看得出来吗?”

秦灼轻声道:“陛下神武非凡,一如往昔。”

日光入户,将萧恒脸颊削得锋锐。但旒珠将他脸一遮,经光影润泽,形容的确不那么枯槁了。

萧恒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如今临近上朝,这样温存便有些异常。秦灼还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出乎意料地,萧恒低下头,隔着珠帘吻上他的嘴唇。

那人并不进攻,亦不深入,只闭上眼睛,静静依靠了一会。

这让秦灼感觉很不好。

这样举重若轻的一吻,反而把他整颗心都颠倒过来。萧恒吻他是那么寻常的事,但此地此刻,今时今日,一种无法言说的惶恐彻头彻尾地淹没了他。竟因为萧恒在吻他。

沉重的、孤注一掷的,宛如赴死。

他不由叹道:“……六郎?”

萧恒没有回应,但终于将舌头滑进去。

秦灼仰起脸,轻轻抱住他后背。

旒珠纠缠着,滴滴答答地响。

这一吻吻得进退两难,犹如死别。甚至没有情欲,只是想把彼我捏成一个。日光推着窗刻影子,一点一点从他们身上推移而去。

霍地,殿外响起钟声。

两人便亲得黏起来,直至钟鸣结束,萧恒才抬起头,手却仍捧着秦灼的脸。待秋童在外催了一声,他方用拇指揩了揩秦灼的嘴唇,轻轻一揉,没再说一句话,就这么走了。

秦灼心中惴惴,眼盯了会门窗,这才迈开步子,去外殿看南秦的摺子。

他身为诸侯,本就无须时时站班。褚玉照死后,陈子元又为他告了病,如今尚在期间。看了没几份,殿外便嘈嘈杂杂乱起来。他一早的不安心绪忽然落到实处,忙要出去察看。

秦灼正快步往外,一道人影突然闯入,猛地和他对面一撞,连忙跪倒在地。

是秋童满面泪痕,声音凄厉道:“陛下今日下旨,要废太子!夏相公以死相谏,朝上闹作一锅粥,陛下直接栽下去了!您、您快去瞧瞧吧!”

第135章 一二九 共死

秦灼急声问道:“去时还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那内侍不敢言语,慌忙从袖中取出圣旨,双手高举过头顶。秦灼接在手中,一眼扫过,当即出了身冷汗。

萧恒诏令大意如下:

其一,如今取士仍是九品中正与科举平行,故废九品中正,独立科举。

其二,人命无贵贱。王子无故诛杀奴仆,按律亦诛。

其三,废除皇位世袭,此后以筹选推皇帝。

梁行政区划为“道€€€€州€€€€县”,百姓筹选出代表,按县划分,掌县筹;县筹者继续筹选,按州划分,掌州筹;州筹者继而为道筹,道筹者继续筹选,在五人中选出皇帝。掌筹人数,官吏不得过半。皇帝选人,不可掌筹。

皇帝选人从官吏中选拔,但必须从地方九品官逐步升迁。军权集权,全部只听皇帝统率。

秦灼第一反应是萧恒疯了。

接着,他从未如此灵犀相通地,明白了萧恒的心意。

萧恒仍不能贸然言及废皇帝制,所以将矛头转向“废除世袭”的制度上。倘若按他计画,“家天下”废止,固有的贵贱划分将会打破,“皇帝”将成为一个壳子,所谓“君父”将名存实亡。

或许再有两代、三代,十年、百年,等世族根除、盘剥扫清,内忧外患彻底平定,他继承的李渡白的这惊世骇俗的想法,有实现之日。

但绝不可能是现在。

现在只会引起一场新的暴动。

但萧恒还有别的选择吗?萧€€还小,朝中股肱尽折,而废皇帝制的企图其实尚未真正揭发过。就算他死后的皇位顺利传给萧€€,也不过传给一个新的皇帝。

一个崩坏的局面,和另一个崩坏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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