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道:“玉清留下吧。”
裴兰桥便依言留在帐内。杨观音抬首,见秦灼仍与萧恒并坐上首,并无退避之意,便直言道:“太子遇袭,实因虎祸。如仔细追究,根源应在大君。”
秦灼并未作色,萧恒也语气平淡道:“杨娘子不惜舍命前来,就是为了劝我处置秦君吗?”
“不,”杨观音摇首道,“这是嫁祸。”
萧恒眯了眯眼。
“白虎为大君豢养,以此扑杀太子太过明显。何况刺杀储君,从没有众目睽睽的道理。所以行刺之人绝非大君。”她轻轻吸气,“大君如此,家父亦如此。”
“看来来龙去脉娘子已经清楚了,”秦灼掌着一直空茶盏,“那杨补阙的香囊作何解释?”
杨观音道:“家兄尚未婚娶,香囊多出自妾手,可否让妾一观。”
秦灼拇指慢慢推着盏盖,“按杨补阙方才所言,香囊是市面购置,并非他人相赠。”
杨观音再叩首,道:“请陛下体察人情,恕家兄欺君之罪。陛下爱子女,家兄爱手足。他既知香囊出了祸患,怎肯推在妾的身上?”
萧恒便问:“娘子缝制的什么香囊?”
杨观音答道:“今年江南的湖缎,缎底青灰色,花纹是竹枝明月。”
全都对上。
萧恒便从怀中取出那枚香囊递与她瞧。杨观音接过,道:“妾能否借一盏蜡烛。”
萧恒和秦灼对视一眼,微微颔首。裴兰桥便从案上端了烛台,半蹲下给她照亮。
杨观音拈着丝料,仔仔细细翻看一遍,又解开香囊,取出里面的青纱包,倒出香料来细细察看。不一会,她将香囊放在地上,直起腰背,道:“此香囊绝非家兄之物。”
“妾做东西最怕麻烦,从来只做寻常刺绣,针线亦为普通蚕丝。而这只香囊所用是蚕丝与金线揉搓而成,工艺是缂丝。刺绣只做单面,缂丝却双面都是图案,技艺之高绝对在妾之上。陛下可以取妾之前的女红察看,以妾的水平,绝对做不出这只香囊。”
杨观音继续道:“妾配香料更怕麻烦,给家兄所用一律是现成香包,不过白芷、川芎两味。这只香囊乍闻起来味道的确相似,但所取香料足有七八味之多。大多妾不认识,但其中一味青杏,家兄误用便会背生红疹,严重会有性命之危,陛下不信可以验看。家兄如害太子,何必拼上性命!”
不待萧恒说话,秦灼先冷声道:“如是令尊令兄故作设计呢?杨峥受不了这种香料,因此坐实他是为人嫁祸。又请小娘子被发跣足,做来这场面圣喊冤的好戏。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杨观音急声道:“刺杀太子,对杨氏一族并无好处!”
秦灼盯着她双眼,甚至带了点笑,轻声道:“说说看。”
“陛下膝下只有太子,殿下如有万一,为了江山社稷,陛下不得不充实后宫、择立皇后。皇后人选,当为最大的得利之人。”杨观音俯身大拜,声音坚定,“妾大罪,为免入宫,曾以缳首相抗。陛下金口玉言,免妾作天家之妇。杨氏唯有家父一支入仕,赐爵国公,勉强堪与天家匹配。而家父膝下只有二女,除妾之外,长姐已为人妇。”
她大声道:“杨门不可能出皇后,我父我兄何必费尽心机,为他人作嫁衣裳!”
秦灼手中的盏子轻轻一响。
萧恒道:“继续说。”
杨观音粉面通红,微扬脖颈,道:“陛下夺权世族之意,天下皆知。但首当其冲者,绝非妾家。”
“瓶州杨氏鱼龙混杂,或有败类,但温国公一脉,无侵民田,无欺百姓,开支进账都有簿子,不惧天子核查到底。旧日无罪孽,妾家不亏心。”她双手微微颤抖,却仍直视天子,“何况杨氏以读书为务,家兄在玉升元年也是进士及第。行得正坐得直,单凭本事,朝堂也有妾家一席之地!况且家姐归郑氏,姐夫郑素圣眷正隆……”
“我杨氏文有士,武有将,上得天子礼遇,更有先祖教诲,放着阳关道不走,安作此蝇营狗苟、小人伎俩!”
萧恒依旧没有表态,只问裴兰桥:“你那边查的怎么样?”
裴兰桥揖手道:“臣已奉旨调查长安半年以来抱香子的买卖情况。此物专用作捕虎之用,买卖多是固定商户,长期供销,一应有记录。只从账目看,与杨氏的确未有瓜葛。再者,臣听闻杨补阙囊中之物,是抱香子中的极品。”
萧恒颔首道:“的确。色紫红,每粒拇指大小,搓拈如油脂。寻常不过赤红色,芸豆大小,拈如粉末。这等极品市面难求,只怕一厘千金。”
裴兰桥道:“臣仔细问过店家,十三所香药铺子,最顶尖的抱香子不过百金之价。一般香中极品鲜用作调制香料,多用来收藏。”
所以不可能是杨峥在长安自行购买的。
秦灼问:“有没有可能是杨府自己收藏,或由旁人赠与?”
裴兰桥略作思索,道:“是否赠与尚待查证,但说收藏,臣以为可能不大。”又解释道:“收藏香料应当是多年嗜好,温国公素不爱香,如突然收购,必然是个很大的话头,可派人询其亲友,一问便知。”
萧恒微微点头,道:“裴卿辛苦,还请送杨娘子回去。今日议论,当面转告渡白知晓。”
杨观音一听“回去”,目露绝望,凄声道:“陛下!”
“娘子放心,此事我必彻查到底。”萧恒上前搀扶她起来,“太子是我的独子,我比任何人都想查明真相。”
他弯腰将那顶幂篱拾起,抬手递去。
杨观音接在手中,先抹了把脸,轻声道:“妾相信陛下,定能还清白者一个公道。”
一席话毕,二人如此退下。
秦灼望着落下的帐帘,问:“你信她?”
萧恒站起来,目中冷光如箭,道:“我只信证据。既有掉包一事,杨峥的近身都要再查。嗜好收藏香料的都有什么人,也得找出个名单来。”
但第二件事,禁卫不好做。
秦灼将那只空盏子倒扣在桌上,“交给我。”他说。
他见萧恒忽然拈起那枚香囊,一手轻轻€€动着,在鼻前嗅了嗅,忙问:“有什么不妥?”
“这香囊里的份量,的确足够老虎发作,”萧恒皱眉道,“但阿€€只是沾染,并没有佩戴。”
秦灼慢慢站起来。
“阿€€只同杨峥靠近了一会,所沾份量本就不多。又跑了一阵马,怎么也该散了。”萧恒将香囊攥在掌心,“为什么袭击的不是佩戴香囊的杨峥,而是阿€€?”
除了衣物和配饰,还有什么会引虎袭击萧€€?
萧€€当时在做什么?
两人猛地对视,异口同声道:“马!”
***
萧恒已亲自去马厩检查马匹,秦灼也走至帐外,见裴公海正在等候,便道:“劳烦老师取我的灯笼去小秦淮,命灯山配合,全力调查遇刺一案。有哪些爱玩香藏香的,天亮之前,人名交给我。”
裴公海难免变色,道:“可如今官员禁卫皆已插手,灯山再动,无异于暴露在朝廷跟前。文公苦心经营,为大王所创基业,岂不毁于一旦?”
秦灼深深望着他,“老师,阿€€的确是梁太子,但首先是我的儿子。我希望您能记得。”
裴公海张了张嘴,只化作一声叹息,颔首道:“臣领旨。”
秦灼请他入帐,裴公海却道无事,秦灼奇怪道:“老师不是有事寻我?”
裴公海欲言又止,终于道:“方才那位裴侍郎,是哪里人氏?”
“我不清楚,但可以一问。”秦灼一下明白过来,“老师认得?”
裴公海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望着无际夜色,道:“臣流放关外时,兄长家里也走失了一位堂侄。臣远远望着,眉眼很是相似。”
***
既然面见天子,裴兰桥便要进东宫再找李寒交换线索,杨观音也要按旨回府。
裴兰桥正在解马,低头正见杨观音一双赤足,已然冻得紫红,又磨出鲜血。他放开马缰,弯腰将官靴脱下,道:“女子之足唯有夫婿可见,娘子已鸣冤,还是要珍重自身。”
他往前递了一递,“望娘子莫要嫌弃。”
杨观音笑了一下,双手接过。
她已戴上幂篱,白纱如雾,溶溶似水,此时人如其名,秋夜之中确如一尊月下观音。纱笼拨开一隙,露出皓腕上一串缠臂金,轻灵灵响着,如同梵音。
一片大慈大悲的空色境界里,她立住裴兰桥的官靴,将裙裾提起来。
裴兰桥收回目光,微微错步将她挡在身后,待她换上鞋子。
杨观音衣衫€€€€€€€€地响着,笑声很好听:“侍郎七尺男儿,鞋却不怎么大。”
裴兰桥没说什么,又听她轻声道:“侍郎与帐前那位老先生,是故人?”
裴兰桥声音毫无变化,“怎么这么问?”
“他瞧侍郎的目光很不同,”杨观音整理好裙裾直起身,“现在还往这边看呢。”
隔着雾茫茫一片夜色,裴兰桥往那看了会,很快便收回目光,道:“不熟。”
他翻上马背,重新将手递给她。
杨观音静了一瞬,隔了幂篱,拿一双瞳子看他。
裴兰桥道:“夜已深沉,裴某护送娘子回府。”
片刻后,幂篱下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臂上。裴兰桥手臂往她背后一拦,将人携到面前,扬鞭奔出这一带山色。惊得月亮一抖,似一颗心动。
秋夜微寒,两人虚虚靠着,隐约生了暖意。白纱如同迷障,迷障后忽隐忽现,亦真亦幻。裴兰桥似能看清她脑后松乱的髻发,上头别一支极薄的钗针,作一只翠蓝的凤,正翘首舒翅,用一双青眼与他对视。
那凤颈纤细得要断了。
而杨观音看着那一截红袖,心中却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但她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月色正好,何必多言。
言也无用。
如此一路无话,到达杨府门前,裴兰桥勒马扶她下来,坐在马背上道:“清者自清,请娘子在府中静候佳音。”
杨观音轻轻一礼,目送他拨马离去,在马鞭落下前叫住他:“侍郎。”却只说了一句:“大恩大德,妾必倾身相报。”
裴兰桥笑道:“娘子如要谢我,裴某确有一事相求。”
“娘子余生大好,还望谨记,我与我周旋久。”裴兰桥马头相揖手,“宁作我。”*
杨观音静立许久,向他背影默默一拜,方转身入府,由左卫振臂,将她关入门中。
裴兰桥送走她后,便一径策马奔往东宫。路过永安坊时,深秋之中,忽闻两声仓庚鸣叫。他勒马细听,的确是三声一节的“布谷”。四下无人,他便策马往西,墙上开了一处角门,门上挂一副牌子,写着落漆的“小秦淮”三字。
里头迎出来一个小厮,低声用秦语说:“有贵人要见你。”
第91章 八十六 私仇
夜间萧€€情况又不见好,出了两身虚汗,连褥子都溻透了。伤口叫汗一浸,梦中都在叫疼,反而醒了见秦灼守在边上,只说不痛,却问他:“阿耶手疼不疼?我给阿耶呼呼。”
他一喘气就要牵动伤口,说话更甚,小脸皱得看不出形状。秦灼忙叠声打断他:“阿耶不疼,好孩子,你不要说话,快些睡。”
见他痛得厉害,秦灼便破例找了饴糖给他吃。萧€€迷迷糊糊,却记得吃甜要咳,咳了又惹他担心,便只在舌底含一会,等表皮一层糖霜化了,变得又软又黏,他便又吐出来。直到最后耐不住困,才含着糖睡着了。
榻前一盏烛火明着,烛芯处烧得快,已浅浅凹下去,里头血泪潋潋,成一个元宝状的槽。灯芯烧出些热灰,掉进蜡油如灯花爆,嘶嘶响着,倒似一颗心被热油煎熬着。
那颗心被煎成灰时,天也大白了。帐外没人敢说话,只响过几次脚步,怕惊着他般放得极轻,最后都走掉了。
中途似有人进来,端了碗热粥请他吃,他只敷衍几句。倒是那人临走前秦灼多说了几句话:“煮点肉丝粥吧,太子爱吃的那个,醒了怕要饿肚子。”
这会帐子一动,劈了道白日光进来,正好照在萧€€脸上,白得似个纸扎的假人,有些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