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抱着他,哀哀哭起来。他反手想给她拭泪,只触到自己撩到肩上的下摆,和令人作呕的湿热吐息。
别哭啊。
女孩子,不要看这些。
他抬手要遮女孩的眼睛,却被狠狠折在背后,疼出一身冷汗。
女孩透明的手臂将他抱到天明。
眼泪灌了满嘴,他一声不吭。
……
萧恒最听不得他之前事,将他箍得发疼。秦灼安抚地拍拍他手臂,道:“真看见脸,是遇见你的那晚上,大雪夜的破庙里。后来我不想要阿€€,也是她在梦中哭,我才心生恻隐。那时就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她呢?”
萧恒眉头抵在他耳边,道:“或许阿€€本该是个女孩儿吧。”
秦灼叹道:“所以好哭鼻子。男孩子爱掉金豆不是什么好事。我们注定要走得比他早,百年之后,连个能扶持他的都没有。”
他靠在萧恒怀里,轻轻捏了捏他小臂,问:“你想再要一个吗?不然我们……试试?”
“留下……就能有了?”萧恒犹疑道,“在阿€€之前也……那不也没有。”
“要不怎么说试试。”秦灼手从枕下摸索,拿了个小钵旋开。那钵中膏子已用了大半,他拈了一指头搓开,是桂子清香。
他望着帐子,将小钵递给萧恒,“以后我们走了,总要有人帮衬他。就算在灵前哭,也有人搀一把。”
***
八月十五,天子开含元殿,众臣为秦大君寿。
陈子元咋舌道:“这规格,赶得上国宴了吧?都说这小子抠搜得要命,这下血本啊。”
含元殿为朝奏正殿,开此以示郑重。秦灼如在家乡,他的千秋当全境明灯,南秦在此日将做不夜之国。萧恒便亮了整个宫城,灯笼虽是寻常明纸,但此夜盏盏续烛至天明。重楼如昼,颇为壮观。
李寒心中暗叹:何异于竖作标靶?转念一想,人家一个被窝的两口子,连生辰都不让过,怕是说不过去。
他难得通了回情理,只喝酒吃菜。
天子携太子位居上首,萧€€在他身边支了案坐着,穿一身赤蛟玄袍,眼睛总往秦灼那边瞧。他见萧恒吃酒,便小声说:“臣也想尝尝陛下的甜水。”
萧恒拿筷子给他蘸了点尝,萧€€辣得连呛了几声,嘟囔道:“不好喝,臣再也不喝了。”
秋童再满了酒,萧恒随萧€€往秦灼那边瞧,突然道:“阿€€,把阿爹这盏捧去给大君吃。”
萧€€得此令旨,双眼一灿,也不要人扶,当即捧着酒杯往秦灼那边去。
秦灼不料萧恒竟无忌惮,忙起身推辞道:“君臣有分,安敢劳动殿下折节。”
萧恒笑道:“大君是他的太师,师父大如天。就算不论这个,你怎么也是他的长辈。”
老师,长辈。
两顶合情合理的大帽子。
萧€€邀功似的垫脚给他递上,眼巴巴等着,秦灼却只跪坐下说了句:“多谢太子殿下。”
他没有看自己。目光只洒在衣襟往下,也淡淡的。似不熟悉这个人,也不认得这件衣裳。
萧€€手突然被那盏冷酒烫了一下,燎皮地疼。所幸秦灼随即接过盏子,连他的指头都没碰。
萧€€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轻声说:“大君,你抱抱臣吧。”
秦灼没吱声。他穿一件大袖袍衫,正抖了抖袖子露出双手,这是个揖手说话的开头。萧€€却误以为他要抱自己,满心期待地上前搂住他脖子。
众目睽睽。
秦灼双手僵住,忙抬眼去看萧恒。萧恒身形微动,却只温和笑道:“太子和秦大君亲热。”
秦灼滞了一会,这才虚虚抱了下萧€€,又随即放开,将身躬得更低,拜道:“蒙殿下降阶之礼,臣不胜感激。鹤驾尊贵,臣伏请殿下入座。”
萧€€捏着衣角,有些手足无措。
前几日李寒讲礼,论到跪拜,对他说:“羊羔跪乳,此乃古今孝道。”
萧€€问:“如果父母跪拜自己呢?”
秦灼驾同天子,李寒并未联系到他身上,便道:“需知庶子跪生母,天子跪上皇。使父母跪拜,必是有事使父母求不得,又予折辱,此大不孝。”
此大不孝。
我大不孝。
萧€€脸色雪白,立在原地无法动弹。还是上首萧恒招手道:“阿€€,到阿爹这边来。”
他乌黑的眼睛动了动,有些惶惑地点了点头,一个木傀儡般,被线牵着转身回去。
待他入座,秋童便捧了一只小碟过来,道:“奴婢切了盘梨子,润喉润肺,殿下尝尝,可甜。”
萧€€便道:“谢谢秋翁。”
萧恒教得他好,秋童最早被他谢时,吓得只差磕头。如今也习惯了,只眯眼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萧€€捧着小口地吃,揉了揉眼,没吃几口又揉了揉。萧恒来问,只说有小虫儿迷眼。秋童见他吃得仍不方便,便又将梨子切成小块,低声道:“一会奴婢带殿下出去捉萤火虫,行不?”
苏合对外称东宫大女官,正侍坐在旁,闻言也柔声道:“捉完萤火虫,妾给殿下弹最喜欢的曲子。”又问道:“殿下眼痛吗?”
萧€€点头,“有一点。”又强调道:“是因为小虫子。”
苏合道:“是,殿下不要怕,如果眼睛痛,流泪是正常的。”
萧€€更用力地按眼睛,说:“今天是阿耶的生辰,哭不好。”
苏合将梨子递给他,他便捧着梨,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让人以为他害了困。他把眼泪擦干净,对萧恒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用口型说,梨子好吃。
***
今夜秦灼不得脱身,本记挂着萧€€,奈何众人争相敬酒,连萧恒都没给他挡住,直吃了个醉倒。
宴散过后,萧恒搀扶秦灼进殿,当即被那醉鬼缠成一个。
宫人只低头看脚尖,听得内殿帘子一摔,秦灼咕哝道:“儿子。”
萧恒说:“阿€€回去了。”
秦灼道:“他吃得好少。”
萧恒便哄他:“东宫有厨子。我去烧水,你泡一泡再睡。”
秦灼却撂开这话,问:“你颈子上,谁的胭脂?”
萧恒道:“什么胭脂?”静了一会又道:“昨夜有猫抓的。”
秦灼犹说不止,一会嘴便被堵上。
又一阵衣衫€€€€,低吟浅浅,她越听脸越烧,便专心去数地毯上的绣球花瓣。正数完一簇,忽听外头有人叫:“阿耶。”
她骇了一跳,忙应道:“是太子殿下吗?”
孩子微微咳嗽一声,小心问道:“阿耶吃了好多酒,有没有头痛?”
里头动静仍断断续续地响,宫人便道:“应该没有的。”
他个子小,只一个礼冠影子投在窗上,似一只欲飞的鹤。那鹤轻轻振翅,萧€€便细声细气地问:“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宫人只得道:“陛下和大君已歇下了,明早妾告诉大君,殿下来过了,好不好?”
窗外静了一会,如不是那顶冠子的影子还在,她就要疑心萧€€已经走了。或许已经走了,那只是盆兰花的影子吧。
宫人这么想着,正要开门去瞧,却听萧€€声音在这时响起:“那劳烦姐姐煮个汤水吧,阿耶吃过酒常要吃的那个。阿爹之前说要吃了它再睡,不然胃痛。”他又补充说:“我怕阿耶半夜醒了胃痛。”
宫人道:“妾今夜便给大君煮下解酒汤。”
他似有许多事要嘱咐,却偏偏欲言又止,一句话也说不出。宫人刚要询问,便听他道:“我没有事,只来瞧瞧,阿耶既然睡了,我就走了。”
那双鹤翅终于拍动,渐渐从天际般的窗棱上飞落,他还是要走了。
临走前太子说:“麻烦姐姐,不要说我来过了。”
窗外,萧€€抱着一碗坨了的面走下台阶。苏合在一旁帮他掌灯,轻声道:“殿下不如放在小厨房,大君明日醒了正好做朝食吃。”
“明天就不是阿耶的生辰了,”萧€€说,“明天,就只是一碗面了。”
苏合便道:“那妾帮殿下倒掉吧。”
萧€€摇摇头,说:“阿爹说的,不能浪费粮食。”他抬头道:“我吃不完,阿合姑姑能不能和我一块吃。吃完了,我想听姑姑弹曲子。”
苏合轻轻颔首。
东宫也明了一夜的灯。
苏合弹了首热闹的宴飨曲子,萧€€似乎渐渐开心起来,闹着要学琵琶。苏合便从背后拥了他,教他用拨板。萧€€转着几个玉轸玩,苏合再弹,分明是同样拨法,调子却呜呜咽咽地伤心起来。
萧€€拿一只红牙拨子遮在嘴前,小声说:“姑姑,我和你说个秘密。”
苏合附耳过来,听他慢慢说道:“我知道,阿耶想再要个小孩。”
苏合惊讶于他的早熟,低头正看见他认真的眼睛。
萧€€说:“那天他们和小姑父说的话,大部分我都听得懂的。我也知道自己不够好。好生病,也不好好吃药,但我在慢慢改了。”
他把拨子盖在眼皮上,过了一会才开口:“我其实想,阿耶能不能等等我,我会都改的……别……”
别对我失望。
别不要我。
苏合轻声道:“怎么会呢,殿下是大君和陛下最心爱的孩子,也是妾见过最懂事的孩子。殿下做得很好了。”
萧€€往苏合怀里缩了缩,为秦灼点亮的白夜似乎将他烧痛了。他喃喃道:“阿合姑姑,我原来问老师,什么是娘。老师说,生育我,乳养我,照料我吃饭睡觉,帮我盖被子,为我缝衣裳。那双姑姑就应该是我的娘,但她没有生我。生我的是阿耶,但阿耶……他不能当我的娘。现在你来了,那你和双姑姑能不能轮流当我的娘呀……我看书上讲,没娘的孩子是很可怜的,我不想那么可怜。”
第87章 八十二 狩猎
八月二十,青天如海。
天子携太子驾幸上林,先不登台,只入帐落座,与众人分吃新酿的谷酒。
萧€€头一次穿骑装,十分新奇,却记着在人前,不肯轻易显露神色。只坐在椅中,目光追着秋童倒酒。
见他伸头去瞧,萧恒便递碗让他浅尝一口。萧€€已学会不动声色,只点点头道:“好喝。”
萧恒笑道:“这酒可比你前几日尝的要辣不少。”
萧€€垂了点眼皮,笑起来已有点未来风度的影子,只道:“臣不敢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