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88章

“太妃可知,淑妃葬在何处?”

“这正是蹊跷的地方,”宋氏道,“下的旨意是陪葬阳陵,可运棺的内侍说,那棺材轻得很,不似有人。”

如果肃帝得知淑妃红杏出墙,断然不能容她活着。但又不好与南秦撕破脸面,只得谎称急病,说是陪葬,只怕私底下丢去了乱葬岗。

秦灼沉吟片刻,“敢问太妃,先淑妃的遗物,肃帝都是如何处置?”

“淑妃的嫁妆单子应有存盘,找找还能见着。东西大半是锁进府库了,眼不见为净。”宋氏赞叹道,“郭雍容是北琵琶国手,怀帝的琵琶也十分漂亮。但先淑妃的南琵琶,恐怕只有这位苏队长可以颉颃。大弦一拨,玉珠子似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淑妃有把凤颈琵琶,怀帝登基后要找,却没有找到。要是还在,倒是个不错的念想。”

他们正说着话,忽听殿外传来在橐橐的脚步声。萧€€不知怎么跟了过来,见了他便扑上来喊:“阿耶!”

秦灼吓了一身冷汗,忙从椅中站起,拂衣从他面前跪下,只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叫他一晾,往后缩了缩,不再要他抱。

原来噩梦没有说,也是会应验的。

阿耶不认他。

这么一会,宋氏也扶着福贵立起来,妙目一动,问道:“这是太子?”

秦灼心中一紧,面上却没露出半分,只微笑道:“正是殿下。臣任太子太师,与殿下玩笑惯了,少了规矩,太妃莫要见怪。”

“哪里,太子生得玉雪可爱,就是本宫见了也心生喜欢,”宋氏从碟里拈了枚糖渍李子,弯腰递去,“这是本宫自己做的一点果子,殿下尝尝。”

秦灼见萧€€要伸手,便阻拦道:“太子春日好咳嗽,不能吃甜。”

萧€€右手一直攥着,闻言忙将左手缩回去,向她作了一揖,“多谢太妃,我不吃了。”

宋氏目光将他二人一撇,只含笑道:“太子这样听秦大君的话。”

萧€€听得她语气奇怪,更不敢说话,一个劲往秦灼身后藏。而阿耶一没有把他拎出来,二没有把他护后面,只立在原地,将一只盒子放在案上,“承蒙陛下看重,臣不敢不尽心竭力。今日叨扰太妃,以此聊表谢意。”

他如此草草告退,宋氏也只笑着点头。等人走远,她面容的艳色淀下来,随手将那盒子打开,见是一枚白玉坠子。

“天子作风节俭,秦君随手一点东西却是千金之数,可见十分宠爱。”她拈着坠子端详,忽地想起什么,好笑道:“阿耶。”

她将坠子挂在福贵腰间,举目望向殿门。外头沉一轮生雾的太阳,像块咬了一口后馊掉的酥饼。

“真有意思。”

***

见秦灼出来,秋童额角渗了冷汗,忙跪地道:“奴婢没看住殿下,请大君恕罪!”

“内官操劳宫务,小孩子乱跑,哪能天天盯着。”秦灼挥手叫他起来,又低声道,“尚未出后宫。”

秋童连声应是,见秦灼也不牵着萧€€,自己在前头走。萧€€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愿被落下,也不敢靠得太近。

秦灼脚步一顿,忽然道:“臣忘了规矩,请殿下鹤驾向前。”

萧€€没听懂,回头求救般地看秋童。秋童便轻声道:“大君请殿下打头走呢。”

他口吻客气,萧€€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不敢随意找他,只一步三回头地在前走着。待出了永巷北,入了甘露门,离后宫十万八千里了,秦灼方叫了一声:“阿€€。”

萧€€停住脚,慢慢转过身子,眼睛一眨一眨地,咬着嘴巴低下头。

秦灼从他面前蹲下,没有说话,先轻轻拥住他。

萧€€终于忍不住,抱着他脖子委屈地哭起来。

秦灼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后心,柔声道:“阿耶不是故意凶你,但阿耶和阿€€打个商量。以后当着外人,阿€€不能这样叫我了。要跟着老师和秋内官他们,一起叫我大君。”

萧€€问:“那阿爹呢?”

秦灼道:“还是叫阿爹。”

萧€€脑袋扎在他颈窝里,抽着鼻子说:“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许阿€€叫阿耶……阿耶不要阿€€了吗,阿€€又惹阿耶生气了吗?”

秦灼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便编了话说:“在阿耶的老家,大君就是阿耶的意思。等阿€€叫习惯了,阿耶就带阿€€回家去玩。要是称呼都搞错了,会被小姑姑笑话。”

萧€€点点头,由秦灼拿帕子给他擤鼻子,顺从道:“臣记住了。”

秦灼软声问:“那阿€€这次来找阿耶,是有什么事?”

“双姑姑给臣蒸桂花糕,臣给阿耶捏了个小老虎,”他小声说,“臣想给……大君看。”

秦灼听他这么叫,自己心先酸了,强笑道:“老虎呢?”

萧€€这才想起来,伸开一直没松的右拳给他看。

他掌心出了汗,那桂花糕已被捏变了形状,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萧€€眼泪啪嗒掉下来,抽抽搭搭地说:“对不起,弄坏了,本来不是这样的……”

“哪里坏了,你看这是虎头,对不对?”秦灼忙安抚他,轻声哄道,“阿€€属兔,有没有捏个小兔子?”

萧€€眼睛湿漉漉的,喃喃道:“臣忘了。”

秦灼看着他,快速连眨了几下眼,哑声说:“我们回去捏兔子,好不好?”

萧€€抹了抹眼,由他抱着走,扒着他肩头说:“好。”

***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李寒同裴兰桥领旨丈量劝春宫田。秦灼没有声张,到底没让萧恒同去,只由冯正康跟着一同前往。

春光正好,庭院深深。

引路内侍弓腰笑道:“何劳大君亲自找她,奴婢唤苏合回来就是。”

“正好也想走走。”秦灼一身素罗衣袍,人亦显得温和许多,“孤仰慕苏娘子乐技已久。”

那内侍笑道:“苏合娘子的南琵琶的确出神入化,怕是内外教坊无出其右。”他往前一€€,喏了一声:“前头就是了。”

三四月桂子未结,却桂叶郁郁,连如青云。其下花枝浓浓,密如垂帘。这丛丛天工的帘子后,隐隐传来乐声。

秦灼微微抬手,那内侍十分识相,躬身退下。

大弦只响了一声便阒然无音。秦灼有些纳罕,便轻轻错步去看。

枝叶掩映间,琵琶横置于女子膝头。她从颈间解下条什么放在面前香案上。

三枚光明钱。

第85章 八十 苏合

秦灼屏气凝神,听女子再次拨响琵琶。

南琵琶素以爽利闻名,这女子如今弹来,徐徐如泣,切切如诉,嘈嘈如怨,哀哀如慕。

秦灼似听见淑妃的声音。北上入宫的前夜她停下琵琶,手中拨子换成果子,叫秦灼过来吃。

秦灼挨着她裙子坐,问道:“这首曲子很好听,姑姑为什么不经常弹呢?”

淑妃摸着他垂落的额发,温柔笑道:“这支曲子叫《昭君怨》,讲一个女孩子嫁到他乡的故事。你还小,大了就知道,这曲子不怎么好听。弹多了,会伤心。”

秦灼当时的确还小,所以问的出这话:“姑姑也是远嫁,那姑姑是昭君吗?”

他忘记了淑妃的回答。

而如今,淑妃的香魂似从这琴声里重生了。素手皓腕,当年的朱衣与眼前的素衣,渐渐合成一个人。

他脚步微挪,并未发出多大动静。许是乐工耳朵灵,那女子当即停了琵琶,将三枚铜钱往香案上一抓,低声问道:“谁?”

秦灼便道:“我路过,听闻娘子琵琶精妙,不觉驻足。惊扰娘子,切勿怪罪。”

花枝后静无人答。

秦灼道:“我闻娘子曲声伤心,故冒昧相问。”

片刻沉默后,他听那女子答道:“今日是故人生辰,妾无以面见,只得以此曲寄相思。”

今日是四月初四。秦淑妃的芳辰。

秦灼喉头一滚,迈了一步上前,轻声道:“可否请娘子移步相见?”

闻一阵花叶€€€€,不一会便走出个女子。身形瘦小,头挽双鬟。脸颊少肉,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她穿一件素纱襦裙,手持一双红牙拨子,怀抱琵琶轻轻一礼。

那是把凤颈琵琶。

记忆中,淑妃遍染蔻丹的十指与她清清白白的十指重叠。手中拨板朱红,手下乐声淙淙。

秦灼声音有些紧绷:“我看这把琵琶品相极好,敢问娘子如何买得?”

“并非买得,”女子奇怪而警惕地打量他,“这是家父临终所授,其余妾一概不知。”

秦灼不答,却问道:“你……阿耶,是南秦苏明尘?”

女子连连摇头,忙道:“不、我不认得……你是什么人!”

秦灼见她如此惧怕,就此住脚,用秦语柔声问道:“你叫苏合,是吗?”

女子本是惊惧不已,正要掉头跑开。如今听他此语,竟生生站住了脚,双眉紧蹙,问:“你是秦人?”

“我认得这把琵琶的原主。”秦灼轻声问,“你爷娘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

苏合依旧十分戒备,只是道:“郎君不表明身份,恕妾无法相告。”

秦灼抚摸那柄琵琶弧线优美的颈子,道:“苏明尘是我阿耶的旧交,它的旧主,是我的姑姑。”

“不可能,”苏合打断道,“家父对妾说,这是家母故物。家母无依无靠,并无亲眷。”

看来苏明尘为了保护她,淑妃之事并没有同她讲。

秦灼问:“令堂现在何处?”

苏合垂下眼,低声说:“今日即是家母生忌。”

“好妹妹,”秦灼将手合在琵琶上,“我是你阿兄。”

***

冯正康在堂中等着,见人回来便迎上去。秦灼跨进门,问:“都查清楚了?”

“臣奉命问过行宫众人,这苏合娘子的确是苏明尘的女儿,一手南琵琶更是继承了苏氏绝技。臣虽听不出来,咱们南地的几个乐师却很知道门道,正在后堂等候大王召见。”冯正康低声道,“她打小由苏明尘抚养,是众所周知的事。苏明尘在她五岁的时候没了,她屋里便一直供着苏氏牌位。且四月初四,常作祭拜。”

这么一会,秋童竟也紧赶慢赶地到了,拿了册子给他,“奴婢调了肃帝元和年的册子,彤史记载,先淑妃是二月有孕,九月初三染了疫病,初八便殁了。”

他将积灰的彤史放下,又匆匆拿了另两册,“这是当年的车马出入,初十那天淑妃棺椁出宫,停葬阳陵。初七那天的午时,就是淑妃殁的前一日,她的随媵苏氏取其衣物焚毁。因淑妃染了疫病,一切衣物都运往宫外焚烧。”

孩子正是这样被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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