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没有那么珍重吧,说不要就可以不要。
他前所未有地恐惧着,脚步从退缩变得趋于逃离。
不该是这样。他胡乱抹着脸,而阿爹熟悉的面孔依旧茫然。
他让自己吃那么甜的果子。萧€€想,他还是没有叫自己穿鞋。
他在跑开前,还是小声道了一句:
“对不起。”
***
摺子全是进谏立后,萧恒全给打了回去。灯有些昏,他刚要抬手去拈,颅内突然嗡嗡作响,手开始不可控制地颤抖。
如果有行家在此,大概能判断出,这是一种积年陈毒发作的征兆。
因萧€€住到这边,镇桑葚的冰鉴便挪到甘露殿。他快步走到外殿,将双手在冰中浸了好一会,又扳开一枚带€€,倒出米粒大的两枚黑丸,和着两大捧冰水吞了。
阿双听得响动赶来,“陛下可是要什么?”
“我怕冰化了坏了果子,”萧恒忙拢好袖子,“我泡一会冷水吧。别同少卿讲。”
阿双踌躇道:“可大王说……”
萧恒道:“头痛得厉害,下不为例。”
他搪塞过阿双便重回内殿,先听得€€€€€€€€的响动。一开始以为是幻听还没消退,后来抽噎声响起来。
是阿€€!
萧恒忙快步冲到床前,见萧€€缩成小小一团,就在他睡前自己比划的地方。
萧恒拍着他的背,轻声叫他:“阿€€,阿€€?”
锦被掀开一条缝,又立刻拽回去,塞在脑袋和褥间,有个很小很哑的声音哭着说:“对不起。”
萧恒心里一紧,将灯提下来,哄道:“阿€€,是我,我是阿爹,阿爹在这里。”
那团锦被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嘟囔着道歉。
萧恒把他连人带被抱起来,剥出额头,捂了一下,又和自己的抵了一会,并没有发热。他将儿子裹得严严实实,提高声音道:“阿双,帮他煎一点安神汤吧。”又低声问:“怕苦吗?”
萧€€小声说:“怕的。”
此时阿双赶进来,见萧恒抱着他,忙道:“殿下还小,怕是不能吃那些药。要么妾给殿下煮点酸枣仁汤。”
“晚上吃得不少,吃了怕要腹胀,”萧恒想了想,“切些天麻给他冲水喝吧。”
阿双应声要走,又听萧恒嘱咐:“他阿耶那只镂藕花的箱子里新存了甜膏子,要荷叶包的,红线扎的是梨膏,青线扎的是芙蓉枇杷膏,各挑一簪头给他调碗水吧。”
萧恒边说边捂住萧€€足底,说:“脚怎么这么凉?”给他塞严实被角又道:“阿爹给阿€€暖个汤婆,好不好?”
萧€€抱着他脖子,终于大哭起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呀,你们别不要我呀。”
萧恒晓得他做了噩梦,便拍着背哄他:“阿€€是我们的宝贝,我们怎么会不要你?我们不要性命也不能不要你啊。”
萧€€慢慢平静下来,嗫嚅道:“性命还是要的。”
萧恒蹭蹭他的脸。他胡茬修得不比秦灼精细,刮得萧€€痒,一会就不要抱了。萧恒笑骂道:“还嫌弃你老子€€€€梦到什么了?”
“不能说,”萧€€重新钻回被子,“说了要应验的。”
萧恒从善如流道:“那就不说。”
他将灯笼摆在床头,还是那盏走马。又将摺子摞到榻边。萧恒记挂着天麻水,到底出去了片刻。萧€€便爬起来,拿起笔对奏摺做了点什么,听见门响又立刻缩回去,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83章 七十八 逆鳞
三月多烟雨,蒙蒙如牛毛。
秦灼没戴笠,因马骑得快,衣裳也没怎么湿。他径直回宫,刚跨进甘露,萧€€便嗖地躲到他身后,连声叫道:“阿耶救我,阿爹要打我!”
秦灼不待说话,果见萧恒手拿奏摺大步出来,一见了他,眉间稍舒几分,问道:“回来了€€€€那边怎么样?”
“一会说。”秦灼穿的箭袖,没有大袖遮挡,萧€€便掀他袍子往腿边钻。他一把将太子拎出来,铁面无私道:“殿下,说说,怎么回事?”
萧恒反将摺子往袖中一笼,道:“没事,是我着急了。”
见他态度反常,秦灼倒不急着审问萧€€,将手往萧恒面前一摊。
萧恒看一眼萧€€,还是递了摺子过去。
秦灼打开一看,奏摺的朱笔批覆上,赫然画了只大乌龟。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出息啊,我和你阿爹延请大相教你书道,又请院中国手教你丹青,你全用来做这些?”秦灼将摺子一合,一只手将萧€€带到自己身前,“摺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萧€€前是狼后是虎,夹在他二人中间低着头,抿着嘴巴不出声。
秦灼沉声道:“说话。”
萧€€嗫嚅道:“大臣们写了国家大事给陛下看,陛下批过,发还给他们办。”
“都知道,都记得,”秦灼扬了扬摺子,“你叫你阿爹怎么发给他们?一国太子,游戏社稷。单单这一件,他们就能咬住你阿爹废了你。”
萧恒出言打断:“少卿,阿€€还小,他记住了。”
“记住什么?他是太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半分差错不得!”秦灼突然怒道,“现在就污损奏章,以后便是无视法纪。莫以恶小而为之,你怎么教孩子?”
秦灼脾气来得莫名其妙,萧恒只得顺着他说:“我考虑不周。阿€€,还不向阿耶道歉。”
萧€€的鞋尖挪了挪,声音细若蚊呐:“臣没错。”
秦灼皱眉道:“你说什么?”
“臣没错!”萧€€带着哭腔大声道,“他们要阿爹立皇后,臣不想阿爹立皇后!老师说,皇后是阿爹的妻子,那阿耶怎么办?阿耶虽然不说,但臣知道,阿耶在伤心。阿€€不要阿耶伤心。臣如果错了,就说明阿爹该娶妻子……”
他急得跺脚,“臣就是没错!”
秦灼半天说不出话,嘴唇颤抖着蹲下。身,摸着儿子的脸,轻声叫道:“阿€€……”
萧€€看着他,突然哭起来:“对不起,我错了,阿耶不要哭,我错了……”
他用小手胡乱地给秦灼擦脸,被秦灼紧紧抱在怀里。
萧恒忙抱扶秦灼起来,连萧€€一起拥着,柔声道:“阿爹不娶妻子,阿爹不会叫阿耶伤心。是阿爹错了,阿爹不该冲阿€€着急。”
细雨如造化,捏合万物为一。殿外青山拥一块,殿内三人成一个。
***
趁着萧恒送萧€€回东宫,阿双便拧了块帕子给秦灼擦脸,道:“大王何必动这样大的气?小孩子淘,涂了几张摺子,也不是大事。”
秦灼仰在椅子里,将帕子盖在脸上,“……是不算大事,可哪天要废太子,桩桩件件的小事摞起来,压也能把他压死。”
阿双从没这样想过,只道:“殿下是陛下的独子,陛下又这样疼爱,怎会……”
“万一,不是独子了呢?”秦灼长出一口气,将帕子吹动一个角,“现在喜欢,是稚子天真,以后讨厌了,就是自幼顽劣。阿双,我到时候不在他身边,总要多打算些。”
阿双犹疑道:“大王是说……陛下会立后?”
秦灼许久没说话,似睡过去了。
阿双知道中了他的心事,只煮上茶,不敢多说什么。茶咕嘟咕嘟沸着,顶得盖子轻响,似有人轻轻叩门。
她好一会方听秦灼开口:“我虽与段氏有名无实,却也是入宗庙、有史载的夫妻。何况他是天下之父?立了皇后只当菩萨供着,世家肯叫他逢场作戏吗?阿双,他不清楚夺嫡手段,我知道。就算阿€€清白无辜,外戚为了立一个世家太子,也有法子叫他罪不容诛。叫他立后,就是要阿€€的命。”
阿双闻言大惊,问道:“大王想怎么做?”
秦灼将帕子揭下来,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他道:“我会同他说,天子立后之日,就是太子离朝之时。”
“可自古以来,天子哪有不立后的呢?”阿双将茶水捧给他,“妾以为……大王早就料到了。”
秦灼接过茶不说话。
默了片刻,他手指拨着扳指,说:“但阿双,我凭什么?我名分上有老婆,叫他打一辈子光棍去?世家逼他娶妻,我逼他不要娶妻€€€€我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
茶冷了,阿双将他吃剩的半盏子泼入炭盆,哑声道:“可大王……是陛下的枕边人啊。”
“枕边人,我只是在他枕边睡一觉,又不是一辈子焊死在他枕头上。”秦灼淡淡道,“阿€€在名分上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要护着,也不能动用南秦。阿双,就算我逼他,倚仗的无非是旧情。”
他轻笑一声:“没想到,我居然在赌一个君王的心。”
***
待萧恒回来,秦灼已经收整好神色,坐在摇椅里舀酪吃,见了人就道:“你儿子倒是奇,不爱饮牛乳,却爱吃酥酪。”
萧恒从他身边坐下,见案上他已吃空了一盏,便拾起来刮了刮碗壁,说:“随你。”
秦灼唔了一声,便扭过头,静静看他刮了一勺残酪,吃着自己剩下的。他睫子颤了颤,轻声道:“六郎。”
萧恒手顿了一下,没抬头,继续刮着碗。秦灼吃得本就干净,他方才刮得又仔细,这一匙根本没什么东西。他却像专心致志做着什么,只匆忙应了一声。
秦灼抬手摸了摸他的颧骨,从他鬓角亲了一下。他听见小匙撞碗,叮地一声脆响,像一颗心磕了条缝,听得似疼在他心上。他腹中千百说辞都堵在胸口,一句也道不出。
萧恒狠狠刮着碗,把空荡荡的匙子抿在嘴里,又不知疲倦地再做这活计。
他领上一暖。
秦灼捏着他后颈,沉默了一小会,只是道:“我姑姑,肃帝的淑妃,或许不是病死。”
萧恒没料到他说这茬,将碗搁在案上,转头等他继续说。
“据她的随媵所说,姑姑是因为私情暴露被肃帝所杀,并有一个私生的女儿。”秦灼握着他手臂,“叫苏合,被藏在劝春行宫做了琵琶伎,年十七。”
萧恒问:“你以为呢?”
秦灼略作思索,“我姑姑死前的确有了身孕,年齿对得上。至于别的事,我想亲自见见她,还有肃帝后宫的一些旧人。”
“秋童已经点好名册了,当年的一些内侍宫人还在,都可以仔细盘问。宋昭仪那边我也派人禀告过,你尽管去。至于这位苏合娘子,过几日渡白和裴郎要去劝春丈量宫田,咱们也一块。”见秦灼微张嘴唇,萧恒立即道,“不要道谢。”
秦灼凝视着他,忽地没事人般笑道:“大恩不言谢,今晚舍身相报。”
***
这夜又下了场雨。
薰风殿里,宋氏从帐中坐起来,对帐外躬身的人道:“你干什么去?”
那人只道:“秦大君回来了,只怕这几日要来见你。”
“夤夜冒雨而来,他是你吗?梁皇帝守了几天空房,他明天下不下得了床还不知道。”她冷声道,“打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