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的一声。
段藏青身形罩在上方,剑刃已割破秦灼右臂。
秦灼双膝抵地,腰几乎与双腿相贴,仰面向上看他,笑得像头狐狸。
他说:“段将军,你输了。”
就在他跪地的一瞬,剑柄已在背后抛入左手,直直上刺段藏青咽喉!
段藏青一剑下去,秦灼右胳膊的确保不住。但秦灼这一剑要的是他的命。
武斗搏命。
段藏青目色一暗,气息粗重着说:“你很快。”
秦灼剑锋仍停在他颈侧,笑容淡下去:“是将军谦让,明明用惯了刀,却还肯同孤比剑。是孤胜之不武。”
段藏青长于近战,但常用的是刀,所以他的攻势都是刀势。但剑以刺、抹为主,刀以劈、砍为用。就在秦灼跪地的一瞬,他习惯性地用了刀法,高举剑要挥下。
用惯剑的人都是直接下刺。而挥刀的动作,让他把剑举起来。
就是这转瞬之间,秦灼从背后一转手腕,将剑刺了出去。
段藏青拔剑出来,一丝血花溅在他脸上。秦灼硬是咬紧牙关,一点声音没有出。
段藏青还剑回鞘,冷冷看着他,说:“西琼说到做到。”
秦灼右手往身后一背,全凭脚踝用力站了起来,笑着将左手一抬,做了个请。
***
光明台内室中,郑永尚替秦灼处理好伤口,后怕道:“幸亏大王出手及时,段氏这一剑再深几分,这条手臂怕是要坏。”
秦灼将外衫套好,由他检查腹部伤口和膝盖,失笑道:“阿翁,我真没事。阿€€出生半年,肚子上的疤早长好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般问道:“阿€€呢,怎么这么老实,都没听见哭?”
陈子元张了张嘴,不知要怎么说,便听有人奔进殿里。
阿双跑得鬓发散乱,见了秦灼便急切道:“陛下接了殿下要走了,您赶快……呀,您手怎么了!”
秦灼哪还顾得上别的,也不管谁在身后喊,出去夺马要走。
阿双忙喊道:“在大明山界碑那里!”
陈子元快步出来,只听得一声马鞭的残响,气道:“手还没缠完哪!”又高喊一嗓子:“别拿右手甩鞭子!”
***
金河边,梅道然隔岸等着,面上不动如山,心里却已发躁。
秦温吉不是秦灼,她脾气上来是真敢弑君的主。可偏偏这事上,萧恒只有立正挨打的份。
一旁禁卫催促道:“将军,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要不过去看看?”
梅道然沉吟道:“陛下要咱等着,就等着。”
他这话说完,猛地灌了口酒,道:“妈的,不等了。等一会老虎都把人吃完了,骨头都不剩!”
梅道然抬眼往后一扫,高声道:“家夥都收起来!”
“听我号令!”他举起手臂,猛地砍下,“渡河!”
***
禁卫军马都是能泅水的战马,待渡至河心,梅道然往前一€€,脱口道:“完了。”
一旁禁卫目力不及他,忙道:“是不是陛下出了事?”
梅道然喃喃道:“从对面站着呢。”
禁卫哈哈笑道:“这好事啊!”
梅道然心道:本来是家务事,禁卫掺和一脚,诚意就大打折扣。正在踌躇要不要原路返还,河中艄公边打桨近前,边吆喝道:“岸上发了话,请诸位上去吧!”
待禁卫登到金河对面,见虎贲列阵于界碑之后,而萧恒正走向岸边。
他脸上开了道血口,左手似不能动弹,只用右手牢牢托着萧€€,递到梅道然手里,道:“一会先带太子过去。”
梅道然往后一瞅,问道:“陛下,您不一起?”
萧恒也翻上马背。梅道然这才看清他左臂伤口,心中一惊,便听萧恒欲嘱咐道:“我……”
远处忽有人高叫一声:“萧重光!”
梅道然清了清嗓子,萧恒遽然回首。
大明山青色山丘上,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金轮高挂身后,他正如立于太阳。
秦灼仍穿着那身大红箭衣,白绫吊着右臂,左手挽着马缰。他大喘着气,四下阒然里,和萧恒遥遥相望。
他们静了一瞬,下一刻,秦灼一踢马镫,黑马直刺下山坡。萧恒也挥鞭打马狂驰过去。
万里碧色间,似有一黑一白的流星相撞。
萧恒在界碑边上勒马,秦灼的马蹄也在他面前止步。他还没有把气喘匀,朗声道:“臣灼恭迎陛下圣驾。”
他眼睛亮着,满头汗珠。萧恒却立即问道:“你的手?”
秦灼也含笑问道:“你的脸呢?”
他们对视片刻,一起放声大笑。这是他们这一年里最快活的声音,秦温吉听在耳中,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
萧恒似要把他刻在眼底地望着,轻声说:“我和你妹妹说好了。从今以后,我们一年相见一次。明年你上长安找我,后年,我南下来找你。”
秦灼也放轻声音,被风一吹就跑到萧恒耳朵里:“一次待多久呢?”
萧恒笑道:“算上来回,一待半年。”
秦灼也笑道:“温吉心软了。”
萧恒说:“姑姑心疼侄子。”
云追许久不见元袍,小心翼翼地贴嘴过去讨好。元袍冲它甩鬃毛,云追却更高兴般,轻轻啃它的嘴。
秦灼低着眼安抚黑马,说:“魏地马道我已经收下来了。”
萧恒和他一块捋着马颈,点头道:“马道易守难攻,又南北贯通,周围枢纽极多,上达平野,下通商港。你做的很好。”
秦灼笑了一下,抬手拈住他指节,说:“并不全是为公。”
萧恒凝望他。
秦灼回望过去,声音坚定而轻柔:“马道收入囊中后,北上无须假三处山道,快马五日可入长安。”
“六郎,这是我的私心。”
夏风和煦,金河河流绵密地交织,似有情人交握的手指。萧恒反覆掂着他的手,好半晌没说话,一开口嗓子沙沙的:“要看看阿€€吗?”
秦灼摇头道:“不了,我怕他一哭,自己舍不得。等年后再见,他应该会叫阿耶了。”又说:“我不在身边,你要教给他。”
萧恒说:“我先教他叫阿耶。”
他见秦灼笑起来,握紧了左手,仔仔细细看着他,说:“你好好的。”
秦灼没有接话,眼珠定在他脸上,突然喝了一声:“虎贲军全体将士,背身!”
萧恒会意,也一挥手臂。禁卫同时后转,呼啦啦地似狂风。
山川万里绝色,我独与君目成。
他们把嘴唇撞在一处,当即舌头交缠。
界碑边上,大明山前,秦山秦水的注视下,君王在马头接吻。
万籁俱寂间,天地万物皆从他们唇齿中重新诞生。呵气为野马,舌底为大块,上搅为峰峦,下吮为川河。唇珠上那一点咬破的血腥气,是青天中一粒太阳。
秦灼受伤的右臂挽着他颈项,萧恒用左脸的血口贴紧他。
黑马白马嘶鸣,身上都是彼此的味道。
他们额头相抵了好一会,秦灼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缓缓拨转马头,抽响马鞭的同时喊道:“走了!”
他走得头也不回。
虎贲军随秦灼往南行去。萧恒立马界碑边,目送他消失于山水之间。
梅道然咳了几声,驱马上前问道:“陛下,咱们现在回銮?”
车马这时也驶来,阿双抱了萧€€登车。萧恒打马过去,凭轩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回头对梅道然说:“你们先走,务必保护太子安全。送他回宫后,来瑶州找我一趟。”
第75章 七十 分地
暴雨倾盆里,青马刺破郊野河面。
瑶州虽不是萧恒的本营,但与潮州分属同道。萧恒年前划军区为四方,潮州营所镇正有瑶州。
梅道然护送太子回京后再次南下,边赶路边纳闷,陛下这是又想搞什么动作?
他微抬斗笠,视线射到瑶州城头。子时本当难见五指,但城中北方的天空竟染了跳动的橙红,死夜里似藏了枚新太阳。
是火光。
烧透雨夜,那得是多少把火。
青马沉重的呼吸里,梅道然的耳朵微微一动。
雨声后还有什么。
脚步、锣鼓、呐喊……萧恒还在里面!
他急声喝马,抽出长刀。雨珠打上刀面,似自天而射的箭镞。他马至门前时陡然勒缰。
城门洞开。
呼喝声越来越大。
妈的,认了!
梅道然咬了咬牙,狠狠抽响马鞭,直奔瑶州境北,州府官署方向。
他一路狂飙,在进了府衙所在的坊市时减缓马速。他在路上看见了很多人。
几乎是家家户户全部上街,有的戴斗笠,有的披蓑衣,拿镰刀的拿镰刀,拿锄头的拿锄头。城中十之有八的百姓,全部深夜冒雨上街,不约而同地往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