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69章

行宫东阁子里,李寒看着萧恒一张脸欲言又止。

萧恒叹口气:“问吧。”

“范汝晖一事,臣尚有疑惑。”李寒清了清嗓,“陛下知其为‘影子’已有多日,怎么在路上突然发作?”

萧恒道:“我率军东返,正月十五在鹿背山与其会师。当时天下大雪,山路难行,范汝晖藉口清道,点燃火药引发雪崩。我逃过一劫,但将士死伤近半,山上人家亦多蒙此无妄之灾。范汝晖罪在不赦,我在三军之前立斩了他。”

阿双给萧恒拿了冰帕子敷脸,萧恒却握在手里,一直没有处理。如今将帕子攥成一团,道:“范汝晖若只是要杀我,此举声势太大,他是怕我回到长安。我不敢细想,只想快点回来。但雪崩之后山路不通,拖延了整整三日。”

说到此,他沉默片刻,方道:“我没想到,阿€€出生的这么早。”

李寒忽然问:“陛下遭遇雪崩,是在正月十五?”

萧恒道:“有什么不妥吗?”

李寒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交给他,道:“正月十五当天,大君正是见了此物,惊痛之下提前生产。这封信中说,陛下遭遇了雪崩。”

而萧恒当天远在千里之外,送信人便是胡乱捏造,也难得这么巧合。

除非,雪崩刺杀萧恒是早早定下的计画。范汝晖刺驾不是临时起意,是预谋已久。

李寒道:“臣本欲顺藤摸瓜,从送信人下手去查。这人却泥牛入海般,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

萧恒打开一看,目光冷下来,“是梅子的字迹。”

李寒颔首,又道:“这让臣想起,荔城早先收到的所谓陛下登基的喜报,也是臣的笔迹。”

他手里握着盏热茶,皱眉道:“臣好飞白书,蓝衣好行草,各成一体,极难模仿。且岑郎走后,蓝衣焚尽书信,寻常也极难落笔了。至于臣之字迹,就算盗取信件一个字一个字地来誊,恐怕也不能把这封信尽数凑齐。能以假乱真的,必定是书中国手。”

萧恒问道:“渡白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李寒缓缓摇头,“暂时想不出。或许‘影子’当中有人身怀绝技,也未可知。”

他立起身,从萧恒面前跪下大拜,道:“臣冒立太子,请陛下降罪。”

萧恒扶了他一把,道:“渡白是为了救他,我都明白。”

“臣僭越,有一问,望陛下如实相告。”李寒反手握住他,“您当年所中观音手之毒,而今如何?”

萧恒眼睑肌肉一跳。

这是他少年所中的蛊毒,也早已消解,萧恒许多年没再提过。

萧恒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寒沉默片刻,坚定道:“如今大君卧病,殿下孱弱,您绝对不能再倒下。新朝伊始,天下人等着陛下再开新风。”

萧恒拉他起来,眼却往内殿看去,只道:“你放心。”

第67章 六十二奉皇

新朝改元,按李寒的意思是和皇太子册立放在一块,以示隆重。

他拟的几个年号送来时,郑永尚正给秦灼挤脓血。萧恒从一旁守着,在纱巾上抹好药膏,往前递到郑永尚手中,自己拿着血污浸透的纱团,低头静了好久。

秦灼趁着空隙道:“你先出去。”

郑永尚没好气道:“就让陛下在这里看着。”

秦灼脸冲向榻里,一声不吭。等郑永尚收拾好出去,他扭头见萧恒手足无措地立着,好笑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萧恒这才回过神,放下换下的纱巾去端酥酪,碰到盏子时又想起自己没洗手,忙去涮了一把,这才端盏从他身边坐下,问道:“要吃吗?”

秦灼道:“要吃。”

萧恒便将他抱扶在怀里,自己端着盏喂他。秦灼被他如此服侍十分不习惯,便道:“我自己来。”

萧恒这才将盏递给他。秦灼慢慢吃了两口,皱眉道:“怎么是温的?”

“我叫阿双隔水烫了烫,现在天冷,你不能吃冰。”

秦灼失笑道:“肚子里这个都出来了。”

萧恒道:“你好害胃疼。”

秦灼搅了两下,脸上看不出情绪,突然说:“我不想吃了。”

萧恒便将碗接过放下,又问:“要睡一会吗?我把窗关上。”

秦灼道:“刚睡醒。”

萧恒点点头,从身后抱着他,两臂所触只觉得瘦。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阿双找到一只甘夫人的旧香囊,也照着缝了一只,你要不要瞧瞧?”

秦灼看着他虚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轻声道:“重光,你不用这样。你……不欠我什么。”

萧恒许久没有说话,他脸靠在秦灼头发上,秦灼也看不见他神情。只觉得小股气流一下一下吹着发顶,忽快忽慢,过一会方听萧恒道:“你之前说,不要在一块了。”

秦灼又心酸又好笑:“我和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就记住这一句?”

萧恒不说话,抱他的手臂又紧了一紧。他戴扳指的手握住萧恒,缓缓与他十指相扣,轻声道:“那是之前说的,今天不作数了。”

他听见萧恒胸膛里忽然擂鼓般咚咚咚地响,接着,那人从他头顶吞咽一下。他抬头看着萧恒,笑道:“阿€€记在你这里,我就是不要你,也不能不要儿子啊。”

萧恒说不出话,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呼吸时深时浅,紧紧抱着他。

秦灼见他左颊仍高高肿着,便反手摸了摸,问道:“子元打的?”

萧恒笑道:“没有。”

秦灼不理他的谎,直接道:“你活该。”

萧恒忽然笑了一下,道:“是,我活该。”

秦灼用额头抵住他。

他们影子落在帘上,叠成鸿雁交颈的花纹。李寒已到了帘外,立即制止了要叫萧恒的阿双,自己往暖阁里吃茶去了。

太阳好得很,透过窗晒着,人陶陶如醉,暖如暮春。秦灼突然道:“你也上来。”

萧恒便将他往里抱了抱,自己脱靴上榻,挎过肩头搂着他。秦灼揭了被衾过来,将他一并盖住,就这样从被子下握住了他。

萧恒多日没碰着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忙捉他的手,警告道:“少卿,你有伤口。”

秦灼没有理他,手法细致又轻柔,低声叫他:“六郎。”

“我好想你。”

他此话一出,萧恒在他手中突地一跳,呼吸立刻粗重起来。人也不再阻拦,一只手揽着他,靠在榻边将头仰过去。

气息破碎着,不知道是谁的。

萧恒在他耳边喘着气,秦灼合上眼,偏头咬他的喉结,脸来回蹭着他脖颈,颤声说:“我好想你啊。”

没有比这更动人的话了。

萧恒挟住他的脸,狠狠吻住他。

活着真好啊。

***

“因殿下尚未成年,册封典礼便是内册。陛下无立皇后,礼仪步骤便稍作删减,但大君如何出席,臣欲于陛下商榷。”李寒将文书递过去,“大君是诸侯,为臣;殿下是储副,为君。依礼制,大君需向殿下行跪拜大礼。但从人伦看,没有父拜子的规矩。”

他去端茶盏,烫了一下手,不动声色地松开,又道:“殿下册立当日,大君能否退避?”

“儿子受封,少卿必须在场,”萧恒拿着文书没有打开,“我想让他一起登坛受礼。”

李寒沉吟片刻,道:“但古往今来,没有这个礼数。”

“我登基前是先在南秦祭的天。南秦是第一个正式承认我的诸侯国,我若以此为报,倒也使得。”萧恒看着他,“册立皇太子需要有两名礼者,各为正、副之使,我的意思,少卿和你一起担任。阿€€还小,就叫少卿抱着他同受朝拜,这样说也挑不出错处。”

李寒点头道:“陛下思虑周全。”

“我担心他的身体。”萧恒却摇头,“以车辇代步,渡白觉得可行吗?”

李寒却问:“臣如果说不可行,陛下会改变心意吗?”

萧恒笑起来:“李渡白啊李渡白。”

李寒重新拾起茶盏,“册立一事既有定论,陛下还是操心年号吧。”

萧恒这才打开那份文书,边看边道:“‘兴露’?”

李寒道:“甘霖之愿。”

“‘永昌’是盛世之号,”萧恒看向另一个,“‘奉皇’?”

“上承三皇,燧人、伏羲、神农。这三皇并非部落首领,更不是皇权承袭。燧人取火、伏羲治水、神农尝草,世人尊崇他们,是因为他们的德行功劳。”李寒看向他,“臣希望陛下不要忘掉最初志向,更希望有朝一日,陛下功成废帝之时,依旧是无冕之王。”

***

二月十五,天子下诏,改元“奉皇”,册皇长子萧€€为太子。谒太庙,会群臣,携皇太子受群臣贺。

属于奉皇年的故事,在这里正式开始了。

这场册封典礼,是南秦尾大不掉的见证之一。天子、百官俱候于祭坛,待五更鼓应,承天门开,大君秦灼乘大辂,行驰道,引皇太子登坛受礼。至坛下,转乘帝辇上阶,足不履地。

当日,秦灼头戴十一旒,服大红白虎章衮衣,腰玉带,踏乌舄,堂皇行于天子道,而天子正在尽头等候他。

众臣对他秋€€风貌皆有见闻,如今再看俱是大惊。不过半年时间,秦灼便似脱了层皮,皮囊不再丰盈,血肉如雪水融化般干瘪下去,幸亏骨相惊艳,犹有当时风采。

车盖一低,七仞龙虎旗帜的阴影里,诸侯却车登辇。

李寒作为副使从车中走下,高声道:“跪€€€€”

百官下跪时,角声大作,正是歌颂天子武功的《破阵曲》。如果有乐律大家在场则会发现,其中一段旋律是南秦军乐的变奏。

李寒行在辇旁,再次喊道:“拜€€€€”

群臣俯首。

这一刻起,秦灼成为梁王朝近六百年的寿命里,唯一一个接受百官朝拜的诸侯王。这也注定了,他在属于萧恒的《昭帝本纪》里,站到了连李寒都无法企及的地方。因他们早年经历多不可考,于是后世认为,萧恒对他的私爱在这一刻达到极致。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种私爱的余韵会横亘他们的一生,并在将近尾声的时候达到巅峰。

毕竟有一位名叫李寒的先哲说过:荣耀只是表象,远不及生死动人。

但此时此刻,先哲在半程停下。他目送帝辇上去,像目送了历史。也就是在这时,萧恒站在历史的最高处,手捧大圭,正大光明地迎接了他的爱人。

天子将手递过去,众目睽睽下,诸侯凭藉他的搀扶从辇中站起,立到和他并肩的位置。

萧恒道:“宣诏。”

李寒张开诏书,高声道:“维奉皇元年,岁次辛卯,二月十五日甲辰,皇帝若曰:于戏!自昔圣王,咸建储贰,盖将嗣守神器,虔奉宗€€。咨尔皇长子€€,诞乎新朝,兴于圣道,仁德赋授,颖慧天成。今万邦以贞,三善斯属,宜膺上嗣之典,俾践少阳之位。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尔其思王业之艰难,遵圣人之炯戒。非尊贤无以成德,非广孝无以承亲。兢兢业业,保于大猷,无忝祖宗,克宁邦家。往钦哉!”[1]

他诵读完毕,对萧恒拱手道:“授册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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