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43章

“做出这种事,实在非禽兽难为。但今晚一见,他只知告饶,连分辩开脱都无,可见是个怂货。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竟不加掩饰,哪里是有智慧?钦差将至,还为贪一时之乐大办节庆,难道不是愚蠢?”

“你有没有发觉什么矛盾之处?”李寒沉吟片刻,“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很少会如此胆小。试问,胆小之人,谁敢草菅人命、虐杀百姓?谁敢僭越开矿,私收税目?”

梅道然说:“所以我说他愚蠢。”

李寒倒了碗茶,摇头道:“我对付过这种人。但凡有一丝生机,绝不肯轻易认罪。遇罪喊冤是人之常情,观龙楼当夜我数罪并举,他并不申辩,只一味求饶。这不符合人的本能反应。”

“而且,薄老四貌似对他十分恐惧。”李寒又开始撕嘴皮,“薄老四敢如此横行,必受吴汉川纵容,那这就是亲信。既为亲信,自然知晓不少内情。我故意激吴汉川甩罪给薄老四,就是为了使他二人生隙。如此,薄老四便没有再保吴汉川的理由。仅确凿罪名,吴汉川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已经算个死人。既是死人,薄老四又为何怕他?说回来,吴汉川若是胆小如鼠€€€€谁会惧怕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呢?”

李寒摸着嘴踱步,自言自语道:“或许吴汉川捏着他的把柄?又或许,薄老四在怕别的什么……他怕什么呢?”

梅道然心道:陛下在就好了。

萧恒与李寒不只君臣更是知己,想法经常不谋而合。倘若萧恒在此,二人三言两语,说不定就能将事捋个大差不差。他在跟前,最大的帮助就是少说话,让李寒自己思考。

“而且我还是不想明白,”李寒仍喃喃道,“我任安州大都督的诏令已然颁发,正是风口浪尖,吴汉川因何铤而走险、再作烟火?再蠢也没有这个道理啊。”

李寒临榻坐下,陷入久久沉默。过了一会,梅道然说:“先合会眼吧,陛下要是在跟前,又要骂你了。”

李寒倒挺明白,“陛下只会和我一块通宵,骂我们的是大君。”

油灯将熄,天色已暗,李寒放下笔,拗了拗脖子道:“兵贵神速,迟则生变。今夜将账目备份呈递京中。明日出郊,咱们看看那座神龙楼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油灯又续,烧到丑时。李寒好容易整理清楚,刚沾枕没多久,门外便有人叩门道:“八百里加急,西塞急报呈送大都督!”

为了李寒安全,梅道然和他一屋睡。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李寒猛地坐起来,赤脚往外走。

门口灯笼昏黄,将李寒侧脸照得像鬼面。他将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回房并没有立刻说话,反而坐在榻上,光脚踩着地砖,摸着嘴思考了一会。

梅道然不敢打扰他,所幸李寒思索时间并不长,不一会便抬眼看他,冷静道:“蓝衣,你留下,我有事托付。明日一早……不,现在。”

李寒的嘴唇流着血说:“现在,我率右卫启程,快马赶往西塞。移军摺子路上再补。”

梅道然皱眉问:“怎么回事?”

“西夔乱了,”李寒深吸一口气,“赵荔城不听许仲纪调令,想要再夺帅印。”

第42章 三十八贤妻

一入冬,西塞风要割人骨。

帅帐外,身穿同色甲胄的士兵列成两队,剑拔弩张。

一个小兵叫道:“你们许大将军夺了帅印不够,还想押俺们将军进大牢!西夔的地盘上,他娘的掂量清楚,别那么张狂!”

对面怒道:“你们赵将军通敌叛国、连杀大将,我们大将军夺印挂帅,是陛下的圣旨!怎么,他赵荔城在西塞,放个屁比圣旨都管用?一个叛徒一窝叛徒,今天能兵围帅帐,明天是不是就能挥师东进,把长安城闯一闯了?!”

“放你娘的狗屁!”

带头的两个揪打在一起,两队人也推搡起来。双方都挂了彩,竟有人斗红了眼,拔剑出来当胸要刺!

嗖的一声。

天外射来一箭,正中此人后心。

倒地的扑通声里,有人高声喝道:“大相至,凡私斗者,格杀勿论!”

李渡白!

众人还未回神,已被右卫骑兵包抄。此时上望,一轮血日,黄沙滚滚,如雷的马蹄声中,军队旗阵遮天而来。

白龙玄旗当中举出一面大旆,上题一个斗大的“李”字。旌旗阴影里,少年人着大红官袍,喝令右卫:“全部拿下!”

西夔营是李寒亲手带出来,潮州营上下亦是无人不识。路上萧恒已追下摺子,暂予其料理西塞之权。众人见了他,当即丢下兵器,全无方才气焰,跪地抱拳道:“参见大相!”

李寒只道:“赵荔城、许仲纪现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帅帐便被打起,匆匆走出两个人来。

赵荔城并不惧此阵仗,满脸胡茬青着,似是许久不曾修剪。一见李寒当即跪在地上,高声道:“请军师为末将做主!”

他叫的是旧时称呼。

另一名亦着甲胄,望之不到三十,看上去文里文气,有点书生面相。也跪在一旁,抱拳道:“末将许仲纪,恭迎大相。”

“二位将军请起,”李寒口吻并不温和,“请问众位,军中私斗,该当何罪?”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答。

一片静默里,李寒声音淡漠:“我在问你们话。”

许仲纪道:“大相所拟军令:凡聚众赌博、斗殴、醉酒者,为首者斩,余者杖八十。”

李寒坐于马上,冷声道:“依律行事。”

“军师!”为首者亦有赵荔城亲卫,他如何舍得,“末将备受许大将军欺压,弟兄们看不过,这才替末将出气。军师要砍,只砍末将!”

李寒冷笑道:“他头上是赵将军,赵将军是我举荐起用,我更是陛下亲手提拔。按这样讲,首罪元凶,岂非我与陛下?”

赵荔城头叩在地上,“末将不敢!”

“我看赵将军带兵带糊涂了!”李寒骤然提高声音,“军令如山,别说是你麾下一将,换作是我,也是定斩不赦!无纪律则一盘散沙,元和年屡败屡战,百姓闻兵犹闻贼寇,早年教训,都没有记住吗!”

他语带痛惜地问:“荔城,我走前是怎样嘱咐你?”

赵荔城忙道:“军师息怒,末将知罪!”

“右卫即时行刑,”李寒不再看他,“请二位将军入帐,我有话要问。”

***

李寒先喝了碗茶,是他常喝的桃叶。他虽去西塞日久,但西夔营仍备着。

他放下茶碗道:“仲纪代掌帅印,你先说。”

“末将受命调查孙越英死因,需开棺验尸,”许仲纪道,“末将的帅令,赵将军不肯执行。今早末将欲强行开棺,赵将军率兵围帐。末将无法,只得再降他的职务,勒令其面壁思过。没想到今日傍晚,赵将军便聚集兵众,意欲再夺帅印。”

李寒打断道:“也就是说,你二人生此冲突,是这一两日的事?”

许仲纪道:“正是。”

但二人内斗的急报是十日前就传到。

李寒略一点头,又问:“荔城有什么要说的?”

“末将就是不服!”赵荔城本就是粗犷脾气,连藉口都懒得找,“陛下疑我灭口孙越英,哪怕疑我通敌叛国,老赵也不多说一句!可许将军不讲道理,先抄了我的营房,拿了我的老婆!”

许仲纪上前拱手,“军中不得私藏妇女,这是军令。”

“狗屁!”赵荔城怒道,“雁线以西全进了齐狗之手,我不叫她跟着,看她送死吗?”

许仲纪毫不动摇,“将军爱惜夫人,此乃人之常情。但西塞男儿谁无妻子?妇孺所在,军中已拨人看护。就是陛下在时,也是与众将士同食同寝。赵将军,何况尊夫人是在齐人手中救下,只是按例盘问,殊无冒犯!”

“陛下他没老婆,他也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他妈的不一样!”

赵荔城似被点的炮仗,突然暴跳如雷,就要上前动手。李寒高喝一声:“拿住他!”

两名右卫立即将赵荔城按在地上。他咬着牙,浑身发抖。

李寒猛地立起,掌着茶碗,到底没有掼下去。他深吸口气:“赵荔城,你太放肆了。”

他想到什么,先没有问,缓和口气道:“西塞重地,陛下托你如托肝胆。你先失庸峡,后退百里,是无能;又肆意杀人,兵围帅帐,是无智。如今当着我的面,还这样不知轻重€€€€荔城,你不要寒我的心。”

他最后几句放得极重。赵荔城浑身一震,忙去望他,急声道:“末将不敢!”

李寒叫人放开他,对此不再置辞,只问:“仲纪如今是西夔营主帅,麾下士卒俱听其令。他要开棺,你为什么阻拦?还是说军中传闻句句属实?”

赵荔城话从口中滚了几滚,终于道:“庸峡兵败,齐狗轻易闯入关中,杀我子民,辱我……妇女,正是这厮摆弄!我……”

“你什么?”

赵荔城颓然跪在地上,“我在他死后,扒坟鞭尸。”

“你糊涂!”李寒倏地又立起来,指了他半天,“你是一营之帅、一边之将,是西塞的城头、陛下的臂膀!刑罚乃国家公器,你竟私自动用!如此恣意行事、毫无章法,你叫我说你什么!”

赵荔城又磕一个头,“末将知罪,军师但管惩处。”

“证据。”李寒重新坐下,“荔城,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赵荔城嘴唇蠕动,“我……末将没有证据。”

李寒又问:“证人呢?你是从哪听来这些?”

赵荔城面部忽然剧烈抽动一下,他猛地一个头叩下,大声道:“此事但凭军师处置,但许将军为了私怨,处处打压、时时忌惮,我怎么放心把西夔交给他!”

听闻“私怨”二字,许仲纪眉毛轻轻一跳。李寒看在眼里,冷声道:“你如此不知轻重,我又怎么放心把西夔交给你?”

残阳打进帅帐,他一身红袍如笼金纱。李寒叹口气:“你违逆圣旨,不服管束,我很难法外开恩。但念你多年以来劳苦功高,暂时夺去所有职务,军中留看。孙越英所参奏你通敌一节,待我审查之后再行处置。”

赵荔城闻言如当头一棒,不由喊道:“军师,你看老赵是这等人?!”

李寒道:“荔城,你先下去歇息。”

赵荔城猛地起身,“末将不服!”

李寒厉声喝道:“不服憋着!‘如朕躬亲’这四字作何解,将军不知道吗?”

“军师,陛下误信谗言罢免忠臣,和灵帝肃帝有什么两样?!”

此语一出,连赵荔城自己都是一惊。李寒是天子使,他说的怨怼言,这要命。

“将军,”李寒眯眼叫他,“慎言。”

赵荔城还要再辩,帐外右卫忽然走进,拱手道:“大都督,赵将军夫人求见。”

闻此言,赵荔城遽然回首,嘴唇剧烈颤抖着。李寒看他一眼,振衣起身道:“快请进来。”

***

李寒对谈夫人的第一印像是:种树。

西塞苦,最苦是风沙。戈壁大漠间,风是沙风,土是沙土,别说粮食,连野草都长不活。如今虽不是绿树如盖,但沙患减轻,旱作稻谷稍能种植,放眼雁线以西,但凡无人处,都是茫茫的红柳林。

当年萧恒重金寻觅治土者,而这第一人,便是西夔营主帅赵荔城的夫人。

沙土寸草不生,她偏偏培植新苗,种活红柳作防□□。迄今为止,又有棉花、小麦、茶树等近十种作物,无一不出其手。

“谈夫人”声名远播,并非为将军夫人的身份,而是她精于农事的本事。赵荔城引以为豪,还向李寒夸耀过:哪天不打仗了,咱也混个“谈夫君”当当。

人都言:赵帅有贤妻。

赵荔城今年三十八岁,夫人与他伉俪十载,亦比他年轻整整十岁。她着一身粗布衣衫,头发在脑后盘了圆髻,浑身首饰只发间一支木钗、耳上一双银坠而已。或许因常年辛苦,皮肤不比少妇娇嫩,但她双目一定,对方便似被海子凝望,彻头彻尾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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