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死狗烹是君王手段,以此为藉口,更容易取信朝臣。
秦灼默了一会,问:“那陛下又要同大相商议什么?”
“陛下最后问了大相的意见,”秋童微微一顿,“大相道:‘陛下圣意明达,微臣无话可说。’”
李寒对此颇有微词。
秦灼又夹开一粒松子,手轻轻合拢,将果仁拨成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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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殿陈设拙朴,净几明台而已,笔墨纸砚又多,瞧着更像书房。但以椒和墙的尊贵却非常人可享,专为李寒设此,显得不伦不类。
但不得不说,李寒这手移花接木颇有效用。朝野议论今上野史,但凡有涉风月,统统栽到大相头上。就算说给萧恒揣了孩子的是他,只怕十个里也有两个信的。如此一来,秦灼倒被摘得干干净净,半点瓜葛没有落着了。
案上已置樽俎,二人相对落座。李寒瞧了瞧盘碟,看向萧恒,“饺子。”
“许了你的,韭黄羊肉。”萧恒给他满酒,“酒是黄酒。尝尝对不对味儿。”
李寒也不客气,挟了一只饺子咬了一口,抬眼道:“陛下自己调的馅儿。”
萧恒将醋碟往他跟前一推,笑道:“舌头倒灵。”
人道君子远庖厨,萧恒下厨倒很有一手,尤其是北地面食,擀面条包饺子不在话下。至少潮州和西夔的老兵,十有八九吃过他贴的饼子。李寒身为军师,没少跟着蹭吃蹭喝。
李寒问:“大君不一块?”
“他从前就吃不得羊肉,现在闻见味,恐怕更受不了。”萧恒自己吃了口酒,“咱俩包圆。”
李寒也不客气,折了折袖口开动,边道:“臣听闻玉升元年在潮州时,大君腿伤复发,陛下给他食补,包过一回羊肉饺子。为了去膻味,专门加了一堆艾草生姜,又取酒来酿,饶是这般,大君只赏脸吃了两个。”
萧恒笑道:“他打小不吃,也不是挑嘴。”
李寒心道,我也没说什么,这就护上了€€€€看来局势稳定,殿下落地不成问题。
二人饺子伴酒吃得畅快,都默契地没有言及他事。待吃饱喝足,二人吃茶净手,萧恒从窗前站了,将手巾递给他,问:“下一盘?”
窗下仍留着一盘残局,连烛台堆蜡都没有清理。上回二人杀到一半便至深夜,只得丢开不管。
萧恒的棋艺是李寒教的,这个做师父的也不谦让,从黑棋盂那边落座,抬手请萧恒坐下。
二人执棋杀了一会,俱是凝神不语。萧恒落下一子,忽然问:“渡白觉得,我这次有失偏颇?”
终于来了。
都说吃人嘴短,但李寒从不管这些。青不悔是他的恩师,他尚且弹劾得毫不留情,何况只跟萧恒据理力争?
所以这次李寒的态度十分微妙。
他不同意,但没有当堂反对。
无他,事涉秦灼。
朱云基一家对秦灼做过什么,李寒单看萧恒态度,心里便明了七七八八,知道萧恒不曾出兵援秦就是尽了道义。他再冷心冷肝,也张不了这个嘴。
但从道理上看,天子行事的确不妥。
萧恒既要废皇帝制,便是要万民共治天下。那先需除门阀、罢诸侯、无偏爱、绝私仇。秦、琼、魏三地并非邻国,而是臣属。邻国不涉内政,但天子有调令诸侯之权、统率诸侯之责。诸侯国民更是天子子民,兴亡百姓苦。秦灼虽痛,百姓何辜?
李寒拈着黑子叹口气:“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陛下坐明堂,持国器,受天下供养,便当为天下证道。至少在此时,大君也好,魏公也罢,与庶民百姓并无不同。”
他从不惮在萧恒面前讲话,又道:“臣与陛下初相识,曾问陛下,天子君王,如何观之?陛下道:不为天下主,当为天下仆;不为天下父,当为天下子。臣闻此言,如聆仙乐,遂效犬马以资陛下。陛下多年以来,战必身先,事必躬亲,与士同袍,与民同耕。世出陛下,当代之幸。”
萧恒道:“只是。”
李寒敲下黑子,拔了白子一城,“只是陛下私心里,把大君放得太重了。陛下€€身为天子,公私权衡应当慎重。陛下既以百姓为父母,何忍坐视三地交兵,而父母皆浮苦海,高堂俱作炭涂?”
萧恒不说话,手中白子如情人手指,叫他仔细地揉握。过了一会,他方道:“我对朱氏,恨不能食肉寝皮。”
“但朱氏治下的百姓并无过错。”
萧恒道:“朱云基父子骄奢淫逸,并非贤明之主。留着他,才是遗害百姓。”
李寒看着他双眼,“臣请问陛下,您心底,是真的这么想的吗?战争和庸君哪个对百姓的伤害更大,陛下真的没有计量吗?”
萧恒沉默片刻,说:“但渡白,你并没有劝谏。”
“是,因为朱云基里通外国,是为叛逆。陛下默许攻魏,从局势讲,也算不费兵卒除此隐患。”见萧恒落子,李寒加大攻势,又吃了他一城,“只是陛下,这只是臣的权衡之策,并不意味战争就是上上之举。至于大君……”
李寒叹道:“要废帝制,首拔门阀,次则诸侯。或许一世难成,但您心里要有数。”
萧恒新落白子,正触到阵眼。他静了一会,手指才从棋上离开,“我省得。”
萧恒瞧着棋盘,抓了一把白子在手,“少卿新拟了诏书,勒令秦军无伤百姓。凡奸杀淫掠者,上至政君下至士卒,罪在无赦。我信他,故不干涉。”
“南魏百姓如背乡而逃,中原州郡开关,接纳入境。”萧恒落下最后一子,一字一顿。
“但是,不能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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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恒回来时,秦灼已用过午膳,正歪在竹椅里看册子。萧恒瞧炭灰满了,先拿钳子拨了拨,觉得有些呛鼻,又把炭盆踢远了些,问:“在瞧什么?”
秦灼扬了扬手,萧恒便看清封皮,《俏李郎情挑萧镇西》。
萧恒额角抽了一抽,端起他剩下的半盏枣水,吃了一口问:“瞧到哪了?”
秦灼笑吟吟道:“到你二人西塞帐暖度春宵,边关云雨会襄王。”
萧恒大声呛咳起来。
秦灼哈哈大笑。
萧恒见他正得意,伸手要去抢书,秦灼抬臂一躲,故意逗他:“渡白跟你去西塞才多大,十八还是十九?亏你下得了手。”
萧恒两指捏了捏他下巴,警告地叫道:“秦少卿。”
秦灼瞧着他眼底的危险,却丝毫不惧。今天日头好,炭火又旺,便不觉得冷。他后仰在竹椅里,缓慢将净袜蹬掉,抬腿将萧恒的腰压下来。萧恒双手撑在椅边,整个人的影子罩了他一身。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萧恒的脸,气息吹在他耳边,“我问了阿翁。你可以……慢一点。”
“不行。”萧恒气息却明显沉下来。
“我坐上去。”
萧恒轻吸一口气,“太深。”
秦灼额头抵在他颧骨上,“腿撑着呢。”
“少卿,不是我臊你,是你膝盖一直不好。”萧恒也学他在耳边压低声音,气息喷在颈边,“这样,你跪得住?”
“你瞧不起谁?”秦灼叫他讲得头皮发麻,懒得跟他废话,手直接伸到他袍子底下。他嘴唇蹭过萧恒侧脸,埋头在他颈边吻起来。先是一下一下,然后密密地胶住,沿着脸找着嘴唇,顺势送进了舌。头。
萧恒呼吸粗。重着,猛地将他抱起来,瞬时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随竹椅微微摇晃,萧恒坐在椅里,秦灼跨。在他腿上,上头的大红衫子仍周正穿着。
他迎着萧恒目光,舔了舔嘴唇,抬身将亵。€€褪至膝盖。
第38章 三十四暗潮
阿双原本守在外殿,听到秦灼调笑便退出来,见秋童在殿外等候,便低声道:“妾先去做针线,劳烦内官估摸时辰,一会请人烧水过来。”
秋童点头答应,目送她往庑房去。这时,一名宫女抱着盆梅花上来,竟径直要入门。
秋童一抬拂尘拦下,斥道:“琼脂,你也是宫里的老人。陛下什么旨意,浑忘了?”
“陛下圣意,殿中除了内官,不许宫人侍候,”琼脂忿忿向内看了一眼,“只是刚进去的那位,怎的生了例外?”
秋童眯眼打量她一番,笑道:“这也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妾听闻秦大君成亲,龙武卫相送仪礼为假,暗地接这位回来才是真。”琼脂低声道,“陛下若真明媒正娶她做娘娘,我们没什么话好说。这么些日,却连个采女都拾不上。可见……”
秋童故意问:“可见什么?”
“可见陛下瞧上她,无非是为了秦君的势。妾听闻秦君有一姊妹,统领千军,很是厉害。怕是陛下看上的是这位南秦长主,先纳一婢子,投石问路罢了。”
秋童见她有几分颜色,便知她起了不该的心思。也不作色,只微笑道:“陛下常说呢,外殿几个伺候的都是体贴人,心细如发,又忠心耿耿,陛下总想着给你们什么恩典。”
“咱们做奴婢的,最要紧的就是顺应上意。”他见琼脂红着脸、竖着耳地低头,心下冷笑,“那我就替你讨个恩典,下一批放出宫的名录,给你占个头位。”
琼脂闻言,脸上血色褪尽,忙揽着梅花跪下,哀求道:“求求总管,妾不想走呀,妾不想走!妾想继续伺候陛下!”
秋童唉声扶她起来,替她拍打衣衫,怜惜道:“陛下心疼你,说如花似玉的姑娘,怎好一直伺候人。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咱们蹭都蹭不上。还是得姑娘出了宫门,替咱们好好享享天伦之乐。”又笑道:“花给我,去吧。”
琼脂去后,秋童摇头转身,颇老成地叹息:“自作聪明。”这就要叩门进去,忽然想起什么,打了下脑袋,将梅花竖在脚边,便守在门前算烧水时辰了。
***
永巷披了一带太阳光,惨惨淡淡。
琼脂一回屋便埋头哭起来。同住的瑞脑正敷粉,忙搁下盒子上前给她递帕子。琼脂一时忿忿,夺过来就要掼,还是握在掌心,哭道:“不过是个南蛮婢子,竟也要压我们一头了!”
瑞脑左右瞧了瞧,轻轻拍打她后背,“姐姐说什么胡话呢。”
琼脂抬头拭泪,道:“你不在御前,怕不知道,秦大君贴身的侍女进了甘露殿。”
瑞脑奇怪道:“可大君不是南下了么?姐姐不会瞧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怎会有假?”
“难不成还是特意接她回来的?”瑞脑蹙眉不解,“且除了大内官,陛下从不叫人进殿伺候。是不是……有了储她做后宫的意思?”
“何止?连大内官见她都点头哈腰、不敢有半分轻慢,眼瞧着那款式架子,直奔着做娘娘去了!”琼脂说到此处,不免悲从中来,又断断续续流泪。
瑞脑呀了一声,“难道陛下不肯立后,竟是为了她?”
琼脂脸埋在手臂间,只是哭。
“听闻这位双姑娘是从潮州起便伺候的,恐怕是有旧情在。陛下那样的人品才干,唉,在我心里,只有姐姐可以作配的。”瑞脑挨着她坐下,将她手中湿成一团的帕子取下来,“娘娘是要高门做的,但以姐姐品貌,做个昭仪贵妃也是担得。只要陛下瞧见,姐姐还不怕有这一日吗?”
琼脂心灰意冷,“不成了。大内官已点了我的名,不日便要放出宫去了。”
瑞脑想了想,低声道:“若是陛下要留姐姐呢?”
琼脂惨然一笑:“可陛下连我的面都没见过。”
“好姐姐,事在人为。凭什么他们秦人能受宠爱,难道还要等那位封了位份,叫姐姐去服侍她吗?”瑞脑苦口婆心道,“我瞧陛下是极仁厚的,若是宠幸了姐姐,如何也不会叫姐姐无名无分的。”
她见窗半开半掩,起身关好,方柔声道:“我有个法子,必能帮姐姐得偿所愿。只盼着姐姐功成,能对做妹子的多加提携。我还指着姐姐过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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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天要暗了,瑞脑便取了饭菜送去黄参处。
黄参是伺候肃帝、怀帝两朝的老人,萧恒怕前朝之人生事,入主之后,便对其渐渐疏远,宫中一众内侍,只起用了他的徒弟秋童。黄参虽不在御前,但的确颇受厚待,分了桩清闲差使,又有宫人专门照料。瑞脑正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