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6章

这是萧恒最不愿见的。

至于秦灼,她心中清楚,秦灼会生气,但不会因为此事真的恨她。

没有什么是骨肉亲情无法弥合的裂隙,就算有,也不会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偷情。

他的好妹妹,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她没想到,萧恒真的死了。这件事没人兜着,真的捅了出来。

萧恒真的死了。

秦灼抬手擦了把脸,看向掌中水迹。像看一手心蛇卵碎掉的黏液。

这边说是牢房,被打扫得格外整洁,褥席一律换新,墙上还有剔刮污垢而留下的白痕。只是夏日炎热,仔细一闻,房中仍有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气,和萧恒的死讯交股缠绵,孕育出一股翻江倒海的气味。

秦灼素来要脸,宁负伤也不肯失了仪容,强忍许久,还是冲外叫道:“来人。”

“大公有什么吩咐?”狱卒上前,立刻向他抱手,态度放得十分尊重。

“给个盆,倒胃。”秦灼冷静道。

狱卒不敢耽搁,忙找了铜盆给他。

秦灼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吐不出什么,热辣辣的胆汁溢出喉管,像吐出一口透明的血液。隐隐约约,秦灼听见牢房外乱哄哄一团。奔走声。靴底摩擦地砖。钥匙对准锁眼。牢门打开铁链扯动。晃郎晃郎。低声焦急地。怎么不叫郎中?记忆里萧恒青绿着脸说,别叫郎中。秦灼哇地一声,像要呕一口血,但什么也没呕出。

一只手拍打他后背,不轻不重,很快就缓过来。秦灼从盆上抬起脸,那只手便递过一块干净手巾,等秦灼擦好脸,那手接过,又递一碗清水给他漱口。

秦灼捏住那只递水的手腕,看了半天,鲜红着眼圈,抬起头。

梅道然蹲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秦灼目光愤恨,脸部颤抖,鼻中气息一高一低,猛地将水碗挥翻在地。紧接着,抬手甩了梅道然一个耳光。

梅道然半张脸水波般颤动一下,没有动,秦灼又是一巴掌,拧着他衣襟把人从地上揪起来。

狱卒听见动静,在外叫道:“梅统领?”

梅道然喊:“没事。”

秦灼大口喘着气,刚张嘴,腹底像肉里一根弦被拽紧,疼得他浑身一抖,忙摸索桌子撑住身体。梅道然忙伸手扶他,还没开口,就被一阵哄闹声打断。

无数双脚迅速跑动,无数双手拔刀出鞘,一股脑向外涌动的黑影抽打在墙上,灯火如蛇舞动。梅道然卓越的耳力越过喧闹,听到甲胄摩擦和发号施令的声音。他将秦灼拦在身后,迈向门前问:“出了什么事?”

狱卒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南秦政君带兵来了,喊话说……如果不放出秦公打开金光门,她就要列阵攻城了!”

***

黑夜之中,金光门亮如白昼。

火把团团,被数千手臂举过头顶。那些臂膀肌肉鼓动,覆满铁甲,绽放雪亮光芒。手臂之下,数千黑马磨蹄踏步,如同地动。鼻中喷出大团热汽,连成湿云。

骑队之前,并立两人两马。

陈子元披挂甲胄,手按一口貔貅纽宝刀。他身旁一匹枣红骏马,马上,一个火红衣裙的女人。

她手持马鞭,脸戴半副青铜面具。从同样的明亮眼仁和红润嘴唇可以确凿,这一定是秦灼的同胞。而她身边,居然立着一头高大白虎,金睛如电,毛发上竖,喉中发出闷雷般的呼噜声。

秦温吉盯着紧闭的金光门,向上一挥手臂。

她手掌举到最高处时,身后虎贲军一敲马镫,齐刷刷拔剑在手。数千宝剑,如降闪电。数千镫响,如同雷声。

秦温吉喝道:“我只数到三!一!”

金光门城头,弓箭装备完毕,但没人敢下命动手。把守城墙的金吾卫左右顾盼,压低声音:“这咋整啊?打还是不打?”

“打个屁,这女人有多心狠手辣,她哥算阎王,她就是罗刹!你刚抬胳膊,她就能一箭把你脑袋射下来!你想想,原本只有秦公的兄弟能封政君,秦公继位后二话不说,把这位直接抬成了第一位女政君了,前无古人,开天辟地!再看看她手里的军权,你就知道秦公多看重她、她有多大的本事了。更别说人家秦公是来观礼的,结果稀里糊涂把人下了狱,咱也不占理啊!”

“李郎那争神赛鬼的脑袋瓜子,这两天怎么稀烂了,净出昏招啊?对了,陛下……萧将军不是带了潮州营在外驻扎吗,怎么都不来支持,靠咱们顶什么用哪?”

“可别提了,要不说李郎昏了头,萧将军一出事,他就把在京的潮州营队伍全派出去找人了,愣是一个看门的都没留下,我个旗手还知道以防万一呢€€€€妈的别聊了,二了!”

秦温吉数到二时,金光门纹丝未动。

秦温吉冷笑一声。

她抽出腰刀,是一把和陈子元配对的公刀。同时,白虎脊背弓起,待令扑杀。虎贲军夹紧马腹,拴紧马缰,准备冲锋。

在她要高喝出口时,城头响起一把气喘吁吁的声音:“大理寺卿夏雁浦,拜见南秦政君!”

秦温吉双眼微眯,道:“叫秦灼和我讲话。”

夏雁浦抬袖拭汗,喊道:“大公一切平安,只是有些苦夏,已返宅中休息,政君安心就好!”

“我要见人。”秦温吉冷声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不开城门,我麾下五千虎贲将士,纵死,也会踏平长安城。萧重光死了,你们掂量掂量,谁有本事拦下我这把刀。开门!”

夏雁浦还要谈判,已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梅道然登上城头,脸上火光闪动,表情却依旧冷峻。他吩咐道:“开门,放行。”

夏雁浦急声道:“这五千甲兵就这么放进城里,万一闹出什么乱子,你我如何跟百姓交待?如何跟萧将军在天之灵交待?”

梅道然说:“有秦灼在,不会出事。”

“秦公刚叫李渡白下了狱!是,现在放出来了,可他千乘之尊受此屈待,心中岂无怀恨?”

“夏相公,秦灼恨的是谁?”梅道然突然反问。

夏雁浦一愣。

梅道然说:“他恨李寒,和我们可没什么关系。别忘了,当务之急,推立新君。”

夏雁浦沉吟:“你的意思是……”

梅道然看着他,“五千虎贲,一把双刃。害之还是利之,夏相公,要看你怎么用。”

城上弓箭拉满,城下剑光涌动。

夏雁浦咬紧牙关,胡须鼓动几下,终于喝道:“开门,请政君入城!”

第6章 二出殡

秦灼回府后,先要上床卧一会。一走近,便见张架子床上两枕两被。

一床大红鸳鸯的缎面被子,是他阿娘甘夫人生前的绣工。一床青灰面的葛布被子,料子硬得很,有时候半夜闹起来,秦灼钻到这床被里,第二天,后背就能磨红一片。

他没什么精神,踢了鞋钻被躺倒。这么半梦半醒,模糊听得院中有人停马讲话,接着就是门帘打响,脚步声放得轻,却听有软垫子落在地上,突然腾地一股风声向床边扑来。

秦灼没睁眼,撂开手去挡,口中道:“昆刀,不能扑我。”

“阿昆。”秦温吉喝止,那头白虎从床前蜷下,哼哼哧哧,蹭他的手心。

秦温吉站在床边,摘下那半块青铜面具。她半边脸美若仙姝,转过头,另半边脸竟是疤痕可怖。这也是她佩戴面具的一个原因。

秦灼少年时断了双腿,一日殿中大火,无人在侧,是秦温吉冲进火海,拚命把他拖了出来,半边脸颊也因此落下疤痕。

她瞧一眼秦灼形容,蹙眉道:“脸色这么差,大热天,怎么汤婆子都卧上了?”

秦灼眯着眼,不答,女侍阿双捧盏热茶给秦温吉,低声道:“疼了半宿,吃下药才缓和些。”

“你想要?”秦温吉蹙眉看他。

“可能吗?”秦灼掀被子坐起来。一只鞋叫昆刀压着,他蹬蹬虎头,叫它闪开。

“不想要就趁势打了,再吃这药,只怕固本固得扎实,到时候打都不好掉。”秦温吉冷冷道。

秦灼踏好鞋,双手捏着白虎后颈皮,冷嗤一声:“眼下这个关头,我要是躺床上下不来,还不叫这满京城的人生吞活剥了。”

秦温吉瞧见他里侧的枕被,问:“萧重光真的死了?”

“死了。”秦灼笑了笑,“妹妹,这不正好趁你的心了吗。”

秦温吉淡淡道:“倒便宜他。”

秦灼脸色发白,两颊却通红,好才开口道:“你怎么断定,他一定会吃那荔枝?”

秦温吉啜一口茶:“我送的东西,你不吃,也不会轻易赏给旁人。有他在,你能不剥一个给他?你剥了,他能不吃吗?”

秦灼睫毛闪动一下,又一下,反而哈哈笑起来:“你不得了,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借我的手杀他,妹妹,你是真不怕他迁怒我,真不怕他杀了我呀。”

秦温吉看着他,问:“他会吗?”

秦灼呼吸粗重起来。

“就算他会,”秦温吉冷冰冰道,“他也死了。”

她五指一拢,转陀螺似的转那只茶盏,“靠天靠地,不如自己。他既然死了,就得有旁的打算。世家那边叫姓夏的递了信,这两天,就要推出个新君人选。听那口气,是有把握了。”

秦灼默了一会,道:“到底是什么人,夏雁浦有透露吗?”

秦温吉摇头,“我还真想不出,现在能推出个什么人来。”

她缓缓道:“真说万众归心,放眼天下,也就萧重光勉勉强强。他手下潮州、西夔、松山三大营虽说虾兵蟹将,到底是实打实的军权,已经把大梁往西往南的半壁江山占牢了。更别说老百姓把他吹捧的跟什么似的,加上李渡白会造势,他不就未费一兵一卒,叫世家三催四请进京继位了吗?萧重光上位,实力和威望在那边摆着,没人敢跳脚叫一声不。他如今一死,随便捧什么人做皇帝,只世家内部就未必肯干。他辛辛苦苦平了天下,有人倒直接摘果子了,李渡白能答应?他手底下那些兵能答应?”

“你还挺瞧得起他。”

“一码归一码。”秦温吉道,“我不像一些人,公私不分。”

秦灼不理她的夹枪带棒,“论实力,没人比得上萧重光,名分却未必。”

秦温吉皱眉,“肃帝没有活着的儿子,更遑论怀帝,他们大梁皇室的社稷早就断了根,拿什么论名分?”

“肃帝一脉的根断了,之前的灵帝却不好讲。”秦灼说,“伏杀萧重光的是一批影子,而影子又是谁的人?”

秦温吉沉吟,“你是指……公子檀兄弟?”

秦灼长出口气:“希望我猜错了。”

“先不说公子檀活没活着,萧重光不是打过他幼弟建安侯的名号吗?他真不是?”

秦灼揉了揉额角,正要讲话,陈子元已经快步赶到屋里,神情肃穆。

他冲秦灼拱手一抱,道:“大王,李寒被人举发,私自藏匿叛臣尸首,已经叫世族软禁了。”

秦灼眉头一跳,“叛臣,什么叛臣?”

“是……他老师的棺椁。”

“青不悔?”秦灼微吸冷气。

陈子元点头,“是。”

李寒师承青不悔,这和他弹劾过青不悔一样,人尽皆知。

青不悔为肃帝右相,亦为治学大家,门下人才济济,除广招寒士之外,更是另辟蹊径,在庶民之中选才,李寒正是其中之一。后因政见之异,李寒弹劾他弹劾得毫不留情,也因此遭同学排挤、除名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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