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彻底冷静下来:
“你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起身,将今日种种轻易揭过,冷淡说着:“我会养育你到成年,在这之前,你只需要跟着我的安排去学,成年之后,我不会再插手你的任何选择。”
€€€€因为“高阶教育法”本就只适用于未成年的学生。
光影翩跹,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再度朝灯下沉思的席昭发问,那个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席昭不语,年幼的他就替他做出了回答,其实是有些失落的对吧?
无法否认,李权柔将他从那种泥潭般的环境带了出来,是老头死后第二个同席昭长久相处的长辈,她教他学识礼仪,教他为人道理,或许在某些隐秘脆弱的时刻,那个年幼的孩子也曾有过小小的憧憬€€€€
如果她能更喜欢我一点呢?
所以席昭没有选择离开,只是那天以后,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沉默依照着李权柔的理念方针学习,参加各种竞赛,拿下一座座奖杯,成为外界口中“李教授最优秀的学生”,然后报名G大牵头的少年班青训。
“想要获得什么,就必须等价付出什么。”
“'真心'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你这种冷漠的机器……”
……
就这么走过无趣的春夏秋冬。
一场大病后,李权柔的态度柔和不少,席昭也能感受到那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复杂。
€€€€她在后悔?还是认为我不符合他对“天才”这个形象的构想?
这些念头浮光掠影般自脑海闪过,但席昭已学会不去深究。
他十七岁即将从少年班毕业那年,李权柔重病住院,记忆里仿佛由铁水浇铸而成的人虚弱倒下,两颊消瘦,目光浑浊,一天一天与西老头死亡前的模样重叠。
“恒星演化的末期,如果质量足够大,它会以'塌缩'的方式走向尽头,核燃料耗尽,原子间的斥力再也无法抵抗整颗恒星强大的引力,不断向内塌缩形成一个弯曲时空的黑洞,引力大到连光都无法逃逸,最终所得到的就是'时空奇点',在这里,一切物理规律都将不再使用,时间空间都将趋于静止……”她望着虚空道出自己的结局,“我身体里的黑洞开始塌缩了。”
席昭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眼眸低垂,沉默不语。
黄昏绮霞溢满目光,李权柔问:“你选好之后要进哪个学院了吗?”
“医学院。”
李权柔便开始细数她在医学院还认识哪些可以帮助席昭的教授,让席昭记住联系方式,找机会去登门拜访……
“你不问我为什么选择医学院?”少年依旧没有抬头,明明按照你的教导,我更适合进入物理或数学领域。
李权柔只疲惫闭上眼睛:“你长大了……”
医生来定时查房,离去之时,席昭看见女人从怀中拿出一只怀表,久久注视着上面的照片€€€€那早逝的孩子仅有的照片。
他肺里的氧气仿佛被什么残忍的盗贼偷走。
……
李权柔的情况越来越糟,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曾经不苟言笑的学者开始念叨各种胡话,有她未完成的课题,有她曾经妒恨的同事,更多的则围绕着两个名字,两个与她这一生纠葛最多的孩子。
“李教授可能只剩最后半个月的时间了……她拒绝尝试更多治疗手术,并已经签好了遗体捐赠书……”
医生的宣告像从水里冒出,模糊不清,沉重回响,作为李权柔的养子,席昭安静配合着一切手续,签下“知情书”的那天,他去了贫民窟附近的一所中学,面无表情地揍趴一群勒索学生的混混,然后抢走一辆非法组装的机车。
骑着这辆散架边缘的“死亡机车”,在引擎轰鸣中沿着城市边缘绕了一圈一圈,没有目的,没有终点,直至油量耗尽停在了河岸边缘。
快把人烧尽的黄昏,他扶着膝盖,想要呐喊,想要大吼,随便用什么方式把那些缠绕心头的东西弄走,可对着江面喘息良久,嗓子依旧枯焦干涩,火焰从双脚剧烈烧进心脏。
街边老旧的店铺音响,一首冷门摇滚乐被烟嗓歌手声嘶力竭地歌唱,迷幻,脏乱,痛苦。
you told me I'm part of a machine,should be strong as steel!
(你告诉我是冰冷的机器,该如钢铁般坚强!)
but why do I still have a heart made of flesh?
(可我为何还有血肉铸成的心脏?)
€€€€可我为何还有血肉铸成的心脏? !
……
警察局前,原本准备下班的警官在门口发现了一串被绑成粽子的混混,还有低头坐在台阶上的黑发少年。
少年酒量显然不好,一罐啤酒耳尖就已烧得通红,警官拍拍他的肩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茫然抬起,黑眸在路灯下盈着细微夜光,晕开瓷器般的朦胧易碎感。
这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警官不禁放柔了语气:“小同学,你还好吗?”
失焦视线反应了几秒才连接上信号,少年低低念着:“他们要死了……”
“可我还没准备好……”
爷爷,小狗,老师……
从来就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些死亡。
身量抽条时骨节会泛出密密麻麻的胀痛,不知谁先取了一个“生长痛”的名字,凄美又忧郁的味道。
处理完李权柔葬礼那天,小小的少年和生长的疼痛全都停在了这里,所有稚气连带着不成熟的情绪悉数从身上抽离,席昭替自己出席了自己的成人典礼。
€€€€终于变成日后那个理智又成熟的个体。
……
“所以承认吗?你一直都在逃避。”
十二三岁的他轻巧跃坐上桌沿,百无聊赖地晃悠着小腿:“为什么不想和他谈论所谓'亲情''母亲'之类的命题,因为那本来就是你从未真正得到,又一直不断失去的东西。”
小孩伸手去拿桌面的水笔:“你从来就没有释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为这样就足够强大了,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去面对€€€€”
席昭先他一步拿走了水笔。
小孩歪头,看那个未来的自己,黑眸微垂,看那个过去的自己。
“如果我不敢面对,你就不会出现了。”
席昭声线平静:“或许我之前是在逃避,可既然我能重新联系上你,不正说明我意识到了那些懦弱么?”
小孩皱眉。
“而且我也已经对他说过,”席昭笑了笑,“我会失误,现在也会难过。”
屏蔽内心的感受,正如在恐惧面前捂上眼睛,看不见了,好像就不害怕了,可当有勇气直视自身的痛苦,所谓的“恐惧”,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战胜。
“我不喜欢你,”小孩木着脸,“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我在学着接受你,”席昭淡定回怼,颇为嫌弃地瞥过幼年自己这副短胳膊小细腿的模样,“小屁孩懂什么大人的喜欢?”
幼年版席小昭气得身形僵硬,无奈少了一大截阅历,无论毒舌功力还是淡定程度都远远不及已经修炼成大魔王的自己,黑眸幽幽,表情很冷,语气更冷。
“代表破烂之神讨厌你。”
“正好,”席昭含笑看着逐渐消失的小孩,“我也不信这个不靠谱的神了。”
“再见吧,小朋友。”
耳畔只余小猫生气别过脑袋的冷哼。
……
*
昨晚睡得够早,清晨天还蒙蒙亮时路骁就醒了,揉着眼睛走下楼梯,又迷迷糊糊地被一股香味勾了过去。
席昭刚放下汤匙,身后便抵上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某位同学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这里嗅嗅,那里嗅嗅,梦游般地搂住他的手臂蹭了蹭:“好香啊,阿姨做了包子吗……”
一手托住下巴没让路骁一头栽进锅里,席昭捏过脸侧看了看,红肿已经消了大半,指尖挠挠下巴,问:“刷牙了吗?”
被撸得舒舒服服的路骁险些变回原身小狗,思绪迷离着就要凑过去亲亲以此证明自己有认真刷牙,让席大魔王伸手无情推开了。
“别撒娇,刷了牙就去坐好准备吃饭。”
小狗伤心,但小狗听话坐下,两只爪子乖巧搭在桌沿,就差咬着一个“求投喂”的牌子。
阿姨昨天晚餐时就给他们准备好了今天的早餐,饱满圆润的包子蒸熟上桌,路骁眼睛一亮,肉食动物的本能顷刻苏醒€€€€肉包子!又香又大的肉包子!
“下回我可以帮阿姨一起捏包子!”
席昭凉凉瞥了他一眼:“你不偷吃阿姨就要说谢谢了。”
一盅香气扑鼻的瓷碗一起摆上桌面,路骁一边反驳自己不傻不吃生的,一边掀开瓷碗的盖子,晶亮黏稠的甜汤冒着白气,雪白的梨,浑圆的枣,还有几片大小统一、强迫症极度舒适的生姜……
琥珀双瞳呆愣看着对面悠哉盛汤的黑发少年,瞪圆的模样颇有几分傻气。
“我们那边感冒不喝雪梨姜茶,但会喝红枣雪梨姜汤,”席昭说,“味道应该不会很差。”
毕竟他选了一个网上点赞最多的教程。
白雾袅袅,蒸得眼眶发热发烫,冬天嘛,本来就该热热地喝下一碗甜汤。
一直重复的梦境终于有了结尾,生锈的铜门“哐”地一声打开,黑发少年就坐在门后的餐桌旁,等那个徘徊奔跑的棕发小孩过来尝尝梦中的味道。
路骁咽下一口热汤。
“啊,原来是这个味道……”
席昭扭头看向窗外的熹微的天光,让情绪澎湃的小路同学独自缓缓,长睫微阖,莞尔勾唇:
“其实,昨天我想到了一个长辈留给我一封信。”
一封李权柔弥留之际写给他的信。
信中学者卸下了毕生强硬,笔触柔软得颠覆了席昭对她过往所有印象。
她说她过去太过执着,为什么一定要用别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说那些不可一世的狂妄不过是自己不敢承认的自卑。
说她其实很开心,在席昭每一次完美达成她布置的任务。
说她那时很伤心,那句“我不是你的孩子”仿佛是席昭和那个早逝的孩子对她共同的审判,“……我从不澄清那些谣言,因为我内心本就认为是我害死了他”。
【小昭,我知道你在害怕,害怕面对我的死亡。
我是一个糟糕的人,更是一个糟糕至极的母亲,害死了我的一个孩子,更不敢回应你在孩童时期的期待。
传宗接代只是一个自然过程,只要拥有生育能力就可以做到,它没有赋予任何人为人父母的特殊才能*,很可惜我直到生命尽头才明白这个道理。
物理学上有个定理叫“庞加莱回归”,它的创始人认为宇宙的物质是有限的,排列组合也是有限的,对于某类系统而言,只要经过充分长的时间,一切会达到与初始状态接近的位置,简而言之,万物不过一场漫长的循环,我们遇见的事情,早已在过往发生了无数次,也会在未来重演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