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些大人或许从未想到,在他们各种暗示林钰歌为路骁做出的牺牲时,才五六岁大的孩子心中渐渐产生一个疑问€€€€
所以,你们要我怎么做呢?
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出生显得不像一个错误呢?
小学一年级,学校为了推进“感恩教育”给全校学生放了一部“分娩纪录片” ,老师们讲完母体分娩的伟大后又补充了一点知识,说“婴儿如何在妊娠或生产时被脐带缠住,就有可能窒息死亡”。
谁也没有注意,平日活泼好动的棕发小孩忽然陷入了沉默。
年龄尚小,对“死亡”这个概念还没有明确认知,路骁只模模糊糊地想着,如果我被脐带勒住了,妈妈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一团黑色阴翳悄然盖住头顶的天空,带着一种对“危险”的本能直觉,小孩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
谁也没有。
六岁以后,路骁更加厌恶自己生日,因为六岁这年,一个人死在了他生日的第二天,诞辰与忌日就这么紧密相连,他也必须去祭拜这个人€€€€
一个他更要道歉愧疚的人。
……
*
清晨应景地飘起了小雨,天色还未大亮的时分,城郊墓园前已停靠了十几辆车子,几个保镖撑着黑伞将路云琛和林钰歌围在中间,所有人都维持着一种凄幽的沉默。
齐朗清独自一人站在墓园门口,黑伞细雨遮蔽了大半视野,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莫约等了十分钟,一辆与豪车格格不入的小出租开了过来,特助立即上前撑伞遮在车内人的头顶:“少爷,先生和夫人在等您。”
beta特助一如既往地面瘫,只有眼底含着一点隐忧,路骁便知道路云琛心情一定不好。
想想也知道,他昨天直接跑了,就算路云琛和林钰歌撑起了后半场宴会,过生日的主角都没了,生日宴办来也是尴尬,今早一看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特助和林钰歌打的。
“你还知道过来?”路云琛冷着脸,见路骁不理睬还想说点什么,林钰歌及时扯了他的衣袖。
“好了,尧尧来了就行,以后半夜出去要跟家里人说一声知道吗?你突然不见了,爸爸妈妈还有你齐哥哥都很担心。”
说着林钰歌揉揉路骁的脑袋,目光扫过少年身上的衣物,和对方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琥珀眼眸顿时闪过一分思索。
比起路骁往日色彩鲜艳或印着动漫元素的衣服,眼下这件显然要素净不少,纯白衬衫有些宽大,前端塞进工装裤里,后摆都快盖到腿根了。
林钰歌不动声色地抚过路骁肩头,指尖隐隐有些刺痛,她早已和路云琛进行了完全标记,路骁又是她的亲儿子,除此之外,陌生alpha的信息素只会让她感到不适和威胁。
这件衣服属于另一个alpha。
omega下了判断,对方禁欲、自律、严谨,所以即便是容易发皱的布料也熨烫得一丝不苟,日常沾染的信息素更被去除得干干净净,若非近距离触碰根本察觉不到。
不知为何,林钰歌忽然生出一种路骁“已被标记”的错觉,这件衬衫上若有似无的信息素就是那个危险猎人留下的警告。
怎么可能?她儿子可是顶级alpha !林钰歌迅速否定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掩去那一丝僵硬,她状似随意地问到:“昨晚没回来,尧尧住在哪儿啊?”
“找了家酒店。”路骁没有多言。
恰好特助出声提醒“时间到了”,一行人动身朝墓园内部走去。
“怎么?”察觉自家妻子脸色有异,路云琛轻轻搂住她的腰身。
“没什么,”林钰歌摇头,抬眸柔和凝望着前方路骁的背影,“只是想起当初我和你在里斯克林认识的时候,差不多也是尧尧这个年纪……”
她柔柔笑着,指尖却掐得生疼。
“我们尧尧……也确实快要成为大人了……”
……
不清楚一件衬衫就让林钰歌察觉许多,路骁理理领口,柔软布料蹭过后背还在泛红的地方,尤其是工装裤包裹的……他莫名有几分脸热。
昨晚席昭给他上了药€€€€当然屁股那地方是他自己跑去浴室自己涂的,上完又在里面磨蹭了好一会,出来时膝盖都是软的。
他们发生了很多事,也有很多想说的话,可惜身体和精神都不是最佳的交谈状态,路骁往那张更换干净的大床上趴了一会,没过多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意识彻底飘忽之前,床塌另一侧往下陷了陷,路小少爷心心念念的“抵足同眠”以这种方式实现,他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太浪费了啊!
顶级alpha恢复力惊人,晚上还死去活来,凌晨睡醒就已好受很多,路骁睁开眼后席昭还在休息,他蹑手蹑脚地翻下床沿,步子迈得有些大了,一边嘶气一边对着地上那条皱巴巴的裙子脸红。
心有多大天有多高,正想着要不放肆一点把席昭身上的衣服扒了给自己换上咳咳咳……路骁发誓他绝对没有奇怪的想法,还没来得及伸出“罪恶的爪子”,就看见沙发上早就准备好了一套整齐衣物。
又是遗憾(?)又是感慨地穿好,小路同学在黑暗里发出诡异的干咳和“嘿嘿”,无意回头一瞥,小夜灯的照射下,席昭正懒懒靠在床头,淡定看他又撅屁股又摸腹肌地抽风€€€€还不知道看了多久。
对着某人僵直“绝望”的表情,席昭语气一言难尽:“你每天早上起来,都这么……”戏多的吗?
怪不得那天在风纪部点开的日常考勤里有好几个“早读迟到”。
路骁:……这让我怎么狡辩才好?
稍一打趣,室内那点若有似无的暧昧和尴尬被冲淡不少,路骁想了想:“我要去祭拜一个人。”
很突兀也很诡异的话题,席昭却没有任何惊讶或怀疑,只说自己待会要回学校上课,提醒路骁别忘了吃早餐还有给自己上药。
明明这是一个和不同寻常的早晨以及让路骁感到压抑的日子,可笑着点头说“知道”后,他忽然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阳正常地升起,微风正常地吹拂,人们正常地进行着平凡又温馨的生活,一如这颗星球上亿万年无数个破晓时刻。
但或许还是有些不同。
临走时分,路骁久久凝视着那双黑眸,忽然开口念出了昨夜迷糊之际,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名字:“席昭……”
他灿烂一笑:“昨天晚上,是我十七年来第一个感觉还不错的生日。”
没有虚伪的应酬,不必深陷于愧疚,更不会因无力逃脱而嘲讽自己可笑至极,取而代之的是舞蹈、礼物,以及宛若救赎般的真实与安定。
路骁说:“我真的很开心。”
席昭知道他还没说完,所以继续静静聆听着。
斟酌片刻,仿佛积蓄好了力量,棕发少年坚定又期待地抬起眼眸,琥珀虹膜映出比宝石还璀璨的光泽。
“那个人给我还有我的生活带来了的很大影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谢他怪他还是放下这一切,等明天我回去补习的时候,你愿意听一听吗?”顿了顿,他又一脸“严肃”地追问,“我应该还能继续去补习吧?”
“才考到一百多名就想结束,”席昭微微眯起眼睛,“我允许了么?”
内心吐槽一声“魔王”,路骁一个箭步冲到门外,快关门时又探头扒拉着门框:“所以你是愿意听的对吧?”
席昭看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睛。
席昭:“需要我再讲一个和'破烂之神'一样的故事来和交换么?”
某位同学甩着尾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他没说的是,除了十七年里第一次赞同“生日快乐”,也是第一次感谢,多年以前,有个叫“路骁”的小男孩降生于世间。
不然,他就遇不到这世上最瑰丽的奇迹了。
路骁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稍显清凉的空气€€€€好了!带上大魔王的buff加持,伟大的勇者现在要去征服下一个关卡了!
*
走过墓园门口锦鲤游动的往生池,夏日将尽,越往墓区深处周遭更是寒幽。
路骁步伐不快,一个拐弯后身边响起另一个人的脚步,齐朗清目不斜视:“昨天那个omega是你。”
没有被这肯定语气吓到,路骁嗤笑一声:“是我又怎么样?你要抖出去?”
和席昭相处久了,他想事情也更全面了,穿女装就穿女装呗,有什么好怕的?相反这事真要传了出去,路云琛为了维护路家声誉肯定会严查源头,齐朗清不会留下这种破绽,他要被激怒才是真正落了下风。
似乎没到路骁这种镇定的反应,齐朗清沉默了许久。
快抵达此行目的地前, alpha微垂伞面,视线犹如某种冷血爬行动物,湿腻阴暗地附了上来:“你喜欢他。”
路骁脚步一顿,将伞柄靠上肩头,无畏且坦然地面对齐朗清的打量:
“是的,我喜欢他。”
清清白白,像太阳一样光明盛大。
或许因为某些难言的羞涩和忐忑还不敢对他完全讲明,但也绝对不会在恶意面前,做懦夫似的退怯隐藏。
从前每个忌日,无论齐朗清怎么冷嘲热讽路骁都忍耐承受了,可是今天,面对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座墓碑,他眼底依旧摄出危险凶光:“过去因为齐叔叔我一直忍着你,路氏那些东西你想要就拿去吧,给我我也不稀罕,但你要敢过界,齐朗清,你真以为我没有办法对付你吗?”
“离席昭远一点,”在黑伞的遮掩之下,棕发少年侧身靠近几分,那张脸上浮现平静又偏执的疯狂,声线却低沉缓慢至极,“再用你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他,就别怪我把你做的那些小动作全部戳出去,然后闹一场'路氏二少争执斗殴,亲子失控致使养子伤残'的丑闻,这可比什么'女装'要刺激多了€€€€”
小雨停歇,路骁收拢雨伞微微一笑:
“你说对吗?”
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里,他还是那副嚣张恣意的模样,所有狰狞如疯犬之态都好似晨雾般的幻像,太阳一出,便悄然蒸发隐没了。
路骁不算正常,心脏的一角早就在日积月累的压抑中烂掉了,像一枚钉子牢牢扎进骨头。
但没事,但没事。
偏执的疯狗、狡猾的小狼、正义的勇者还有可怜兮兮的路小骁全都是他,而所有的“他”,都甘心套上项圈将绳索的另一端为另一个灵魂献上,成就这场主动的“驯养”。
蓬勃也好,腐烂也罢,都不影响他喜欢席昭。
那么地喜欢席昭。
……
从容走向墓碑的身影映在眼中,齐朗清仿佛看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自路骁肩头抽离了。
太阳于天际伸了个懒腰,少年越过明暗交界的地方走进那片金光,丝毫不曾回头。
齐朗清的气息愈发阴冷起来。
……
终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齐朗清打头祭拜,路云琛和林钰歌接着跟上,最后轮到了路骁。
接过特助准备好的燃香,路骁举着三根扫墓香对着墓碑拜了拜,直起腰身,琥珀眼瞳映出碑石上的姓名€€€€
齐宙。
齐朗清的beta父亲,路云琛从小认识的好友,亦为路氏初初崛起时毋庸置疑的功臣。
而对路骁来说,这个人是小时候抱过他、给他吃小点心的叔叔,更是外界公认的,
“路家小少爷的救命恩人”。
*
稽查司。
“林队,早啊,豪门宴会是不是特别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