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讨厌……
……
……
什么时候结束的已经不记得了,怎么走出考场的也不清楚了。
不知不觉周围人群都如潮水般退去,路骁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去哪里。
风从身后灌来,似乎能勾勒出灵魂的蜷缩疼痛,胸口被吹过的地方全都空洞洞地疼。
忽然之间,风也停了,太阳也落了。
昏暗无明的时刻,他若有所感地抬头,那道修长身影就在这条悠长道路的尽头,平和又从容地看着他,一次次,每一次。
€€€€没有什么不被接受,没有什么不可以度过。
本来已经抑制住的酸涩忽然又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一颗心都被浸泡得发皱。
他慢慢靠近,慢慢将脑袋抵上黑发少年不算宽阔、但安稳无比的肩头,整个人开始狼狈不堪地颤抖。
像被雨淋湿的小狗。
“讨厌……真讨厌……”
耳边带着压抑哭腔的声音又低又痛,席昭抬手抚上路骁单薄的后背,温热掌心顺着一截一截脊骨盖住后颈,很轻地摸了摸。
“ 没事了。”
第61章
“我才没有作弊……”
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液体打湿席昭肩头,路骁几乎是从嗓子里把这句话挤出来,带着沙哑哽咽的血迹。
席昭说:“你当然不会。”
所有委屈似乎都因这句不曾犹豫的相信而决了堤,崩溃酸涩到极点,总是叽叽喳喳的人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越发用力地朝唯一的热源靠近。
黄昏, 暮晚, 不确定何时会有人经过的走廊, 两道挨得极近的身影。
路骁的呼吸依旧压抑,大半张脸都埋在席昭肩头,脊背剧烈起伏着,良久才喘出一口带着哭音的气。
掌下皮肤烫得厉害,alpha少年并不瘦弱, 但或许是浑身紧绷得太过, 凸起的颈骨竟也显出几分嶙峋, 像一根突兀生出的刺, 刺伤他人, 同时也穿透自己的皮肉。
真少见,眸光微沉,席昭没有再说什么。
曾经被他摁在地上揍得动弹不得,路骁都没这么狼狈痛苦过,明明上午考完这人还兴冲冲地跑过来对他说今天状态比昨天还好,摇着尾巴表示自己一定能拿到“奖励” ,才过了一个下午……
走廊拐角传来脚步声,席昭表情平静,一手揽住路骁,一手推开旁边空闲的教室,不由分说地把人带了进去。
教室漏进一线亮光,很快又陷入昏暗,一同被剥夺的还有人的视线,路骁下意识攥住了身前衣摆,像溺水之人抓紧唯一的浮木。
踉跄的脚步,衣物的摩挲,因紧张而呵出的短促气音,还有骤然变快的心跳节拍,所有细小的声音都随一室浮尘挤在门后,酿出一种隐秘而慌乱的气息。
热汗沁出,他刚想说些什么,又被教室外的动静定在原地。
一墙之隔,几个人的脚步声凌乱重叠在一起,因为虚虚半掩的门缝,还能听见他们或笑或闹的交谈。
暗室之内,薄荷冷香和龙舌兰酒交织冲撞着, alpha同性间的生理排斥让裸露在外皮肤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更让人清楚意识到,这是一个无限接近于拥抱的姿势。
考场上的愤怒、骤然见到熟悉之人的酸涩、害怕被其他人发现自己这副样子的无措……各种情绪全都混在一起,路骁一时竟无法准确形容现在的心情。
好似变成青苔,在遮蔽他的墙角下蔓延疯长,阳光很好,但青苔不需要,偶尔晨雾飘渺中滚下一场热雨,草木和土壤的气息便袅袅蒸起,整个世界都在绿意和暗影中颠倒无明。
路骁也混乱莫名。
感知到僵硬,席昭揽住腰身的手掌又往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等外面的人离开了,这才放开路骁去摸这间教室的灯光开关,转身之际,黑暗与他与一起浮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琥珀眼瞳愣愣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指尖怅然又不舍地缩了缩。
光线涌来,所有在暗里滋长的幻觉都瞬间消退,路骁不太自在地别过脸去,低头小声嘟囔着:“我没哭,就是风大了点……”
席昭抬手拨开他额间湿漉又凌乱的发丝,路骁颤了一下,没躲,黑眸便戏谑地弯了弯:“路同学,我有没有说过,装酷其实不太适合你€€€€”
低沉慵懒的语调犹如春夜丝绒般缓缓撩过心脏,带来细微而又绵密的痒意。
“换个赛道当沙雕吧。”
路骁:……
被立志成为“酷哥”的小路同学用极其“幽怨”的眼神望着,席昭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随意拍开路骁想要揉眼睛的手:“别揉,把眼睛闭上。”
路骁嘴里嘟囔着,身体却还是顺从他的指令乖乖闭上了眼睛,看着那泛红的鼻头和眼尾,指尖轻轻拭去alpha脸上的泪痕,席昭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这样子,不清楚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没理会路骁听到这句逗弄的反应,席昭接着问:“好点了吗?”
路骁脸上又是发烫又是纠结,到底没敢追问什么“怎么着了”,想起自己刚刚一个劲儿地往人家肩头上靠,后知后觉地冒出些尴尬,抓抓头发,眼神飘忽:“其实也没什么事啦……那个,呃,你怎么会来找我?”
席昭平静道:“看手机。”
路骁这才想起手机好像是有消息提醒,但自己考试结束就一直恍惚着,到现在都没有去看一眼。
启动电源,首先跳出来的就是一条教务处的通知,上面写着关于他“考场疑似作弊”一事系属误判,学校会对此作出一定补偿,请他在晚上八点前去往年级办公室。
“教务处和风纪部一直联系不上你,就来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里,虽然是误判,但也需要你过去确认一遍。”席昭说。
“误判啊……”路骁摩挲着手机边缘,语气里听不出什么高兴。
想起乔知对他解释的经过,席昭眼神微冷,这件事何止一个“离谱”,监控显示,那张小抄纸条就是考试半途莫名其妙从桌缝里掉出来的,刚好掉在路骁脚边。
听乔知说“可能是布置考场的工作人员没有打扫干净”,席昭嗤笑一声,淡淡问了句,乔部长,你们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不会把自己逗笑吗?
不再理会那头风纪部长的沉默,席昭挂断通话朝路骁考场附近走去,没有寻找太久,就在空荡荡的长廊里看见失魂落魄的棕发少年。
虽然传达了消息,但席昭并没有催促路骁行动,良久之后,眼前的人才慢慢抬起头来,好似终于有了决断。
路骁笑了笑:“竟然还有补偿……你明天早上是不是要早起赶车去参加竞赛,我一个人去教务处就行了,你€€€€”
“路骁,”席昭静静看过来,“我说过,别对我有任何欺瞒谎骗。”
琥珀眼瞳颤了颤。
或许只是几秒,或许沉默过一个世纪,越发暗沉的天色里,荡开少年低沉压抑的声音。
“我可以……不接受吗……”
黑眸平静如水,却又无比确定。
“为什么不可以?”
很多时候,人们总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尤其在一方已经做出退让的情况下,另一方如果不握手言和来写就“圆满结局”,旁观者便可高高在上地指责一句“真是得理不饶人”。
对此席昭只觉得好笑,“退不退让”是你的决定,“原不原谅”也是我的权利,没有什么可以牺牲我的权利来满足你“息事宁人”的愿景,“道德绑架”的前提是这件事真的具有道德性。
他能想到学校会怎么处理€€€€补偿一点平时分,然后遗憾表示学校的工作失误给同学你造成了困扰,大家互相体谅一下吧。
毕竟考试正常考完了,指控最后也没有成立,这算不上什么特别严重的大事对么?
路骁不会想不到这些,甚至棕发少年早就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处理€€€€他计较了又能怎么样呢?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依靠路氏向学校施压,最后还不是一如既往地遭人非议。
可是,真的就甘心么?
看着某人不觉紧握的拳头,席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那个倔强的脑袋:
“路同学,别逼着自己原谅。”
十六七岁的年纪,何必逼着自己如此“懂事”。
……
……
*
年级办公室里,是一个非常经典的对峙构图,何主任、 A班班导、监管组老师、风纪部长乔知……一众具有裁决权利的人们端坐一边,另一边则只有两个势单力薄的学生。
但听过席昭娓娓道来的要求后,在场没有一个老师能松开眉头。
“你是说,你们要求彻查考试前所有监控,找到那张纸条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考场的?”一个老师忍不住复述了一遍。
监管组的领队老师揉了揉眉心:“同学,老师很理解你们受误解的心情,但这或许就是工作人员的一个小失误,月考已经过去了,这只是你们人生历程中很小很小的一件事,没必要对此耿耿于怀。”
席昭勾了下嘴角:“您是说,某个工作人员'失误'带了一张写有五年级知识重点的纸条在身上,又'失误'把纸条遗落在教室,后面所有打扫布置考场的人也'失误'都没有发现,最后这张纸条还'失误'在考试的时候掉了出来?”他“恍然大悟”,“真是不可思议的'失误'。”
被一个未成年高中生这么毫不留情地一怼,监管老师的脸色也不好看:“月考使用的教室本来就是高年级的实验楼,你知道有多少学生在里面进出过吗?”
事实上,翻查监控后监管组第一时间就试图寻找那张纸条的来历,但倍速播放了几天的录像仍旧一无所获,这不难理解,实验教室月考之前就人来人往,空闲时间还有不少学生会来自习,字条又那么小,打扫考场时没被注意也很正常。
监管老师:“万一我们耗费人力查来查去,最后证实就是一个意外呢?”
席昭的表情很是“惊讶”:“那不是很好吗?”无视监管老师怒视的眼神,黑眸笑着,眼底却凝起寒冰,“我想老师们误会了,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那是有人故意陷害,只希望能够获得一个完整的事情经过,当然€€€€”
他又对着一众老师气得肝疼的目光颇为“无辜”地笑了笑:“也很感谢老师提出新的可能。”
“你€€€€”
伸手拦下已经被席昭带偏的监管老师,何主任深深叹了口气,神色略显复杂:“席昭,路骁,老师知道你们年纪还小,遇事总想去争一争,老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也经历过你们这个阶段,这样吧,月考的事,我们会尽力去调查,争取早日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去番市参加竞赛,别耽误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说着何主任还放柔了语气,“也别老是想着这件事影响自己的心情,等十几年后你们长大再来看啊,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
何主任能当上年级主任,绝不仅仅只靠那头令家长朋友们信服的“地中海”发型,说话的艺术明显比监管老师高了好几个档次,老师组的脸色缓和下来,换做其他学生,这会肯定也开始动摇答应。
但很可惜,他面对的是席昭。
黑发少年神情未曾有过半分变化:“那教务处是不是该发布具体的澄清公告以及调查期限?”
没有确切具体的举动和限制要求,一切说白了都是敷衍。
此言一出,教师组们的脸色都很精彩,被老师们用眼神暗示着,乔知表情再糟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学弟,我们能单独聊几句吗?”
本以为会遭到拒绝,谁知席昭欣然应允,甚至主动和乔知走出办公室门外,独留路骁和剩下的老师对峙。
走廊夜色里,乔知简单解释了一下教务处这边的情况,就像考场的监考老师会担心学生作弊连累自己受处分,监管组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去调查是一方面,这件事闹大了会影响整个五年级教学组的学期考核又是另一方面,所以老师们才想极力把这件事压下去。
席昭只静静看着乔知。
“学长,如果我没有记错,学生会的建立初衷,应该是为了维护学生权益吧?也正因此,学生会干部的权责才与学校老师等同,”在beta愣怔的目光里,他淡淡反问,“学长力邀我加入风纪部,是不是也该向我证明一下,执法者真有维护规则的决心?”
一墙之隔,办公室里的路骁也在经受教师组的轮番劝导。
平日里谁也不服的“刺头校霸”此刻坚决沉默着,浑身上下就一个意思€€€€他只听席昭的。
老师们不知道,早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席昭就已经对路骁强调过,其他人不管说什么都不用理会。
“从现在开始,抛开所有念头,你唯一需要关注的只有我,”微凉指尖触上少年红肿未褪的眼尾,席昭黑眸凛冽,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轻易就让人生出敬畏,眼角下一点红色小痣偏又带上几分蛊惑意味,“€€€€只有我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