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臻掀开他袖口和胸襟衣服看了看,未见和上次一样的伤痕。他出门,明夷果然还守在门外。
“你对他做了什么?”程云臻抓着他胸口衣服质问,“好好的一个人被你弄成了这样!”
明夷把他的手拂开,脸上有几分冷酷的心烦意乱:“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程云臻一字一句道:“如果他死在你的手上,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沉默片刻,明夷道:“他不会死的。”
程云臻在衍天宗住了几日,完全将下凡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林怀嫣似乎真的是饿久了才那副形容,这几日被程云臻哄着吃了几顿,渐渐能下床了。
这天,林怀嫣对程云臻道:“你走吧。放心,我叫他送你到北境去。”
程云臻紧盯着他,道:“那你呢?”
“我已经和他结契,”林怀嫣轻声道,“不可能再离开了。你放心吧,这几日你也看见了,他现在已经改了,不会再动辄打骂于我。”
“我不走,”程云臻低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不能丢下你。”
既然炉鼎体质都有能够摆脱的方法,那结契自然也能解除。摆在面前的就有一条路€€€€只要明夷死了,林怀嫣就能够离开。
他无视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所有困难,偏执地重复着要带林怀嫣离开。
林怀嫣困倦地眨了眨眼睛,几乎以一种哀求的语气道:“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指望了,难道要你我二人都身陷囹圄?你下凡去,和我下凡去是一样的,把我那份自由也活了吧。”
程云臻还想再说些什么,眼前却渐渐模糊不清,头脑晕眩,他看了眼桌上的甜羹,明白了些什么,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就已经彻底失去意识。
明夷从暗处走出来,道:“我会派人一路躲开搜查,将他送到归墟处。”
林怀嫣深深地凝视着伏倒在自己身上的秦云,声音冷淡道:“事情不会出差错吧。”
明夷看着他消瘦的背影:“不会。”
“好,”林怀嫣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地道,“只要他能离开,我便如你所愿,把孩子生下来。”
一阵萧瑟的穿堂风忽而卷进来,夕阳西沉,屋内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
程云臻再度醒来时,已经在前往北境的路上。
他身边还放了个字条,是林怀嫣写的。
€€€€勿做傻事,以自身为重。若因我错失良机,我一更天得知,二更天便自刎谢罪。
话虽简短,但已经传达了全部的意思。程云臻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明夷派了两个衍天宗的修士送他,前路已知,程云臻却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茫然。
一路向北,异常顺利。很快,程云臻就在北境一家客栈落脚。这里的人自天南海北而来,有不少人都是准备在这次入口开启时下凡。
有人是因为道侣死去,无法再忍受余生如此长的孤独,有人是道心破碎,看破红尘,自下凡去返璞归真,有人是被仇家追杀,别无他法……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此刻都有着共同的目的。客栈里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不少人都在谈论自己下凡之后会如何生活。
见此情景,程云臻也渐渐找回了主心骨。就算为了林怀嫣的这份心意,他也必须抓住这次机会离开。那两个衍天宗修士见他终于打起精神,也松了口气,先前怕自己这番任务无法完成。
毕竟去归墟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是程云臻自己都丧失意志,到时候恐怕难以到达入口。
外面冰天雪地,程云臻无法出门,只能闷在客栈里。
这日程云臻在客栈一楼吃饭,一个容貌清秀的男人突然坐在他身边。
程云臻道:“这位朋友有何事?”
男人指了下自己的嘴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法说话,而后又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字。
程云臻看了眼,他写的是:我也是炉鼎。
程云臻奇道:“你如何知道我是炉鼎的?”
男人指了指他腰上的荷包,又指了下自己腰上的荷包,随即捏了下自己的鼻子。
程云臻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摸天香丸的动作早就已经成了习惯,这男人应当是看到自己和他有一样的小动作,再加上闻到了药味,推测出来的。
程云臻没想到有人和他一样,想逃下去,心中顿生惺惺相惜之感,道:“叫我阿云便是。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写道:齐涟。
交谈之中,程云臻知道了齐涟的故事。他说他主人对他不好,明明有了新炉鼎还不肯放他离开,于是他就跳河自尽,没想到被一善良老道所救。那道人给他指了条明路,便是下凡。
程云臻便说自己的境遇和他差不多,也是意外得知能下凡后从主人家逃出来的。
齐涟见到同类很高兴,说下凡后两人若是能遇见,可以互帮互助。
程云臻欣然同意。
再过几天,便到了北斗七星和紫薇垣连成一线的日子,到那时下凡入口会打开三日。
程云臻每日与齐涟说话,打发时间,这天衍天宗的修士突然出现,将程云臻拉至一旁轻声道:“不好了秦公子,未家有人正要往这边来,咱们得先避上一避。”
这两人一路做事都极为妥帖细心,程云臻不会质疑他们的决策,道:“好。”
程云臻上了马车,一人护送他,另一人留在客栈断后。
北境本就荒芜,极地苦寒,终年下雪。放眼望去,冰山冰川无一不被雪覆盖,晴空湛蓝如洗,与其交相辉映。
马车飞快,寻入一森林便消失踪影。程云臻心神紧绷,他知道最坏的那一种情况可能发生了€€€€君无渡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早在衍天宗的时候,程云臻就和明夷提起过此事。但是明夷认为不可能,若是君无渡知道他会来北境,何苦动用四象玉将整个北方搅得鸡犬不宁。
突然,马车速度慢了些许。程云臻想要探出去看一眼,被衍天宗修士阻止:“秦公子千万别出来!”
程云臻无法看见,这时候马车已经被包围住了。他只能看见自己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个紫色阵法,紧接着,一把剑整个撞开了木窗,木渣飞得到处都是。
看清楚那把剑的模样时,程云臻就已经浑身颤抖,脚下的传送阵被破坏了,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程云臻僵在马车里,他不敢动,不敢转头,只能两眼发直地看着钉在地上的剑。
有个人透过被打开的木窗看他,笑了笑道:“你是要自己下来,还是我请你下来?”
程云臻像是没听到,在马车里坐着一动不动,双手紧攥着不肯松开。
君无渡好脾气道:“看来你是要我请你下来。”
说罢,他召回剑,这次将马车的一整个侧面都拆掉了,凛冽寒风灌了进来,程云臻却不觉得冷。
君无渡盯着他苍白的脸,倾身进来握着他的手腕往外拽,要将他拽下车。程云臻无助地往后缩,嘴里胡乱道:“不要,我不跟你走,我不回去……”
两个人拉扯了几下君无渡便没了耐心,硬生生将他拉了下来。
程云臻险些跌落在地,被君无渡扶住。原来君家来了很多人,周围不下十几个黑衣修士,而护送程云臻的衍天宗修士已经被制服。
君无渡道:“把这两人给明夷送回去,就说这笔账我记上了。”
程云臻这才发现他现在用的是谢鸾的脸。
察觉到程云臻在看他,君无渡道:“怎么,不认识了?”
他情绪异常的稳定,完全不是程云臻想象中的暴跳如雷。但是正因如此,程云臻反而感到更害怕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现在挣扎没有用了,如果君无渡本人不在这里或许还有点希望,但是他已经来了。
程云臻脑子一片空白地被君无渡带回了客栈,就是他先前住的那个房间。
他坐在床上,君无渡握着他一只手,叹道:“出这么多汗,吓成这样?我方才本来想将那衍天宗的人斩首,就是知你害怕死人才没动手。”
君无渡看着阔别大半年的人。
仍旧好看,但是并没将自己养得多好,甚至看起来身体更差了,和初见的时候差不多。
程云臻想开口说话,发现自己喘不过来,身子也一直在抖,君无渡把手放在他后背上,给他顺了顺气。
程云臻硬着头皮道:“你不生气吗?”
是因为提升了一个境界,所以才如此平静?
君无渡把手贴在他单薄颤抖的脊背上,反问道:“你想我生气?”
程云臻觉得他太吓人了,实在是太吓人了。不光是因为这种诡异的平静,还因为他没用那张程云臻看惯的脸。
谢鸾和君无渡比起来,脸要更年轻柔和些,是意气风发的俊俏剑客模样。
程云臻本来和谢鸾就只有短短的几面之缘,现在感觉坐在自己身边的人陌生又熟悉。
眼神是一样的。
“我……我知道是我先违约的,你生气是理所应当。”程云臻低着头道。
“那你说说吧,”君无渡把手放下来,“为什么跑。”
君无渡心中已经有一个答案,但他还是想听秦云亲口解释。
程云臻眼睛茫然地一晃,他永远没有办法把真实理由说给君无渡听。在君无渡眼里,他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尊重和自由。
程云臻的下巴被箍住,被迫看向君无渡的脸,听见他说:“说。”
“因为我觉得你不会一直忍下去,”程云臻口舌都有些不利索,“早晚有一天你会逼我接受……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想下凡去当个普通的凡人。”
君无渡手上力度大了几分,嘲弄道:“看来在我身边真是委屈你了。”
“剑尊大人,求求你成全我吧,”程云臻越说呼吸越急促,“你何苦一直强逼于我,去找个能和你两厢情愿的人不好吗?”
两厢情愿,君无渡心下冷笑。
他原本就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看来是他对秦云的期望太高了,也是他把秦云捧得太高了。
君无渡松开手,抚弄着他的头发,漫不经心道:“其实我亦想过,有什么非你不可的理由。”
“样貌身段?修真界里不缺美人。脾气性格,你更是数不上。”
程云臻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能是咽不下这口气吧,”君无渡平静地说,“人人都说我为了个炉鼎渡劫失败,说不知道这炉鼎的床上功夫有多厉害,将我迷成这样。”
程云臻沉默片刻。他不知道君无渡渡劫的情形,不便贸然说话,怕反而惹怒了他。
君无渡又笑着道:“你说若他们知道我和你只度过一夜春宵,还是你有所求才勉强同意的,得笑成什么样子?”
程云臻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道:“您要如何……才能出了这口气。”
他知道君无渡不会放他走的,然而他却仍然忍不住做无用的挣扎,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也要尝试。他明明就差一点就能离开了。
君无渡问:“离开的这段时间,你被别人上过吗?”
这句话简直像个耳光抽在程云臻脸上,他嘴唇发颤,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