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 第121章

当下转身来,被轻轻抚过了面颊,温厚且珍重的。

“无论沙州如何,建邺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少年怀抱突兀且热烈,紧紧地将他拥住,几近于哽咽,那其中心绪激荡,冲撞着不得出。

裴昭目送宁离出殿,心中却很是森然的想着,宁复还究竟写了什么,竟教宁离情绪激动至这般。听宁离话语仍是维护而亲近,那求得的答案应是肯定。还是说沙州有暗变,只是如今建邺不曾查探到?

又想或是那答案不如人意,只是宁离困于养育之恩才维护。若宁王生出悔意,宁离世子地位有变,自己少不得扣住那玉牒,不容任何更改,弹压下所有请换世子的奏摺。

宁离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出了式干殿后,一时逡巡,最后独自去了净居寺。

古柏萧萧,参天蔽日,净居寺中风景清幽,和从前来时并没有两样。

宁离心知这寺中有一老僧,必然对当年过往€€如指掌。

然而从前并不曾问归喜禅师住在哪一处,这一时兴起,悄悄地来了,也无人可问。他随意漫步,顺着石阶到得旧日禅房,见台阶下小池幽幽,潭水清冽,不由得想起了从前。那时自己想要《春归建初图》,悄悄潜入宫里,没想到被人发现。后来慌不择路在这小潭出水,正是在禅房里,又遇见了行之。

行之那时候,已经知晓他身份了罢。

自己夜闯皇宫,做得马虎莽撞,竟然也被不动声色压下去,后来城中没听得半点流言。

也因此阴差阳错,将行之当做了暗卫。

行之竟然也不说,就将他瞒着,任由他猜错。

宁离若是要计较,大可以寻着这一桩事情挑刺,被欺骗被隐瞒的感觉并不好受。然而他亲眼见过了裴昭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时刻,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余毒跗骨缠身,内伤反覆发作,想要活下来都那样不容易。

暗卫又如何?皇帝又如何?

于他而言,都是冬日午后,隔着飞雪在院墙那侧赠与他一枝梅花的裴行之。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一时宁离面上微微露出笑意,正是一派心荡神驰。他心道这宫室中不知哪处有梅花,且容他也去采一枝。

回首处见得九层宝塔,心念微动,脚尖轻点,恰如惊鸿掠 影,飞掠到了塔上。回首处正见得层檐叠嶂,凤阁龙楼蔓延到了视线尽头。那是大雍宫城,百年不变的建康宫。

他心道,您当年所见的,就是这样的景像吗?

那时被幽囚在塔上,望着这一成不变的风景,会有后悔吗?后悔与阿耶相识相交,后悔……诞下了他。

心念微动之际,耳侧刹那有破空风声,若白驹过隙,朱明赫然出现在了他掌上。宁离拈过了玉色的穗子,捏住那小小的一颗佛珠。不为人知的隐秘处,正镂刻着一方小字。

猗。

十七年前,自己带着这颗佛珠,一路风霜波折,被辗转送到了阿耶身旁。

那时候,只剩下您一人在建邺。您会不会有一点想念阿耶?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和他一起走?

宁离心中忽然掠出了一股酸楚,像是被长针扎了无数道。那比他从前治病针灸时更痛,教他明明身体康健,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腰,抵在低矮的案几上。

冰冷棱角抵住他的额头,€€€€的佛珠紧紧捏在掌心。

那些账……

他要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宁离在浮屠塔上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日暮时分,这才轻轻跃下了高塔。

他甚少有这般出神的时候,此刻收拾了心情,神态又如常。

那净居寺里静悄悄的,直到他离开,也不曾见第二个人。

归喜禅师大概也不想见他,宁离并不在意,左右见了,也只是徒惹伤心。

他从净居寺里出去,周围侍卫都面色如常,没有想到,竟然还见着了一个并不算陌生的人。那人冲着他挤眉弄眼,一张脸好不滑稽。

宁离没忍得住笑了,当下走过去,说道:“你今天在这里当值?”

那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陆道思。

更早一点,自己当时教人去叙州杨氏府上讨纸钱,传话的那人也是陆道思。眼下看他又在净居寺外,宁离倒是不奇怪。

陆道思冲着他点了点头,问道:“世子今日怎么又有兴致去净居寺?”

宁离道:“随意逛逛罢了。”

他观察了一下陆道思面色,看他那欲言又止模样,觉得肯定是有事。虽然平时他都说什么不挂心,不懂察言观色,但是这点子还是能看出来。当下宁离问道:“怎么着,寻我有事?”

他这话简直是一道甘霖,陆道思就跟那干涸大地遇上春雨一样,顿时连连点头,急忙道:“是,是有一件事……”

宁离还等着他说,没想到陆道思就说了这么一句,又停下了。那点子被救了的神情消失,面色又变得有些发苦。

这实在是很不寻常,宁离瞥他半天,问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家里出了大事,想请我去求情?我可先说,违法乱纪的不行……”

“唉!那不是!”陆道思一拍脑袋,“我家里哪里出了事,家中好得很,是别人……”

宁离脚步一收,心中隐隐然间有个猜测,也不说话,就将陆道思看着。

他平时未语先笑,是十分可亲的样貌,这下子沉静下来,眉飞入鬓,眸光如邃,说不得就有一些迫人。

陆道思一时间竟有些畏惧,半晌,终于一咬牙:“是时宴朝,他托我来说项,想要见世子一面。”

宁离眉一挑:“他让你来做这个说客?”

陆道思既然已经开口,那点子发苦慌张的意味倒是散了,一时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论理我不该来开这个口,但是我与时宴朝相交两年,他平时对我颇有照拂,如今请托到我头上,我又实在是不忍心。”

宁离斜睨他一眼:“你也知道不该开这个口。”

“可不是么?”陆道思苦笑道,“昨夜在大殿上,大家都看到了……唉,他家二郎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教人来开口?”

当时陆道思也在殿上,从乌兰撒罗挑战宁离、斛律陵光接下,再到时宴暮出手暗算、反噬己身,那一幕幕他是俱收入了眼中的。教他说时宴暮那做的都是什么事?他心中亦是十分不齿的,没奈何却被人以旧情相托。

宁离不经心道:“他怎么自己不来?”

“哪儿能人人都像世子这样呢?”陆道思听了,十分无奈,“您这是唯一的殿下,咱们大家夥儿又不是。世子日日在御前当差,我们都是在奉辰卫当值,今日正好轮到我来净居寺这处,刚好撞见了您哩……否则还要想别的办法。”

宁离:“……”他顿时想起来,自己这奉辰卫的差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是十成十的不合格。

陆道思终于说完,心中彷佛落下一块巨石,正色道:“眼下他是在奉辰殿里等着,无论世子去与不去,我都已经将话带到。”

宁离:“喔。”

他面色看不出来什么,只是眉斜斜的挑着。

陆道思观察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那世子是去还是不去呢?”

宁离一点头,却是飒然笑起来,漫不经心道:“去,怎么不去?我也去会会他,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奉辰殿离净居寺好一段距离,宫中轻功不便施展,说不得就耽搁些时辰。

那大殿深深,只见一个人影在宫门处等着,听闻脚步声,陡地抬起头来。时宴朝还是那俊美面貌,神情尚还算得上沉着,但无端端的,只教人觉得憔悴。

宁离也懒得过去,淡淡道:“听说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其实猜也能够猜出来。

果然时宴朝哑声道:“宁世子,舍弟如今病重,还望你施以援手。”

宁离仔细端详他,看时宴朝那模样大概就是肝火甚旺的,想必昨夜没有睡好。可是那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昨夜肝火也旺得很呢!顿时间冷笑道:“那你为什么舍近求远来问我,而不是去问萧统领?”轻轻拉过个长音,冷道:“该不会是萧统领不愿意管,觉得脏了眼睛……迫不得已来寻我罢?”

这话实打实的戳着了痛处,时宴朝刹那间面色微变,手指一时痉挛。

昨夜里在大殿上,时宴暮手中暗藏的金蟾出手,当时萧九龄在旁主持,当下就要阻止。只是有人还快了他一步,一颗杏核击落了金蟾。时宴朝从头到尾,俱是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出手角度、那袭来劲风。后来萧九龄一脚把时宴暮踢倒,直言时宴暮不配入奉辰卫。那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他又怎么敢去请萧九龄?

唯有那时宁离一语道破,该去求铁勒国师解支林。

那解支林早不知踪迹,远水难救近火,说不得就只能来求宁离。

时宴朝沉声道:“我知晓二郎言行无状,冒犯了世子,特来代他向您赔罪。”

宁离冷笑一声:“你现在想起来找我,当时他要上前以强€€弱欺€€陵光时,你怎么不把他拦下?他那点子三脚猫修为,你不要说你做不到……时家大郎,奉辰卫中年轻一代第一人,连一个观照境都拦不下?”

话语一转,又是轻嘲:“还是说,其实那时瞅着陵光重伤力竭、难以再战。正好要借此机会乘一乘东风,打的是什么扬名立万、青云直上的主意?”

殿上的彩头,那把别春水算得了什么。天下神兵无数,莫要说别春水只是入微境的佩剑,便是无妄境也没什么大不了。

又不是什么正经修武道的。

真正想做的,只怕还是想要入帝王的眼。

陵光是铁勒人,跟的又是自己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世子,那不正是被人拿来做了筏子?

不过是没想到软柿子甚硬,一脚踢到了铁板。

让他去救时宴暮?他定然是不会去的,私底下和裴€€厮混在一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时宴朝被他那话刺得面上苍白,手握成拳,心中煎熬,险些要滴出血来。

他何曾不想拦?可那时身边还有个是非不分的祖父。时老侯爷觉得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又能够怎么办?祖父与幼弟两人怕是早就商量好的,就瞒着他一个。

他心中缓慢的忖过了许多遭,却也晓得,此番怕是不能够如愿。心口突突直跳,过了半晌,惨然道:“世子不愿,本就是二郎做错,他自作自受,如今种种,也算是他应得……只是二郎终究是我弟弟,骨肉至亲,我不能见他受苦而无动于衷。”

宁离一点头:“是,他是你弟弟,金尊玉贵。陵光只是我侍卫,活该受苦,对么?”

口里说着对,却全然是不对的架势。

时宴朝注目着他,心中无奈苦笑。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位宁氏的世子性情如火,爱憎分明,又怎么是阿翁所说、能够劝得动的?

他其实心中已有了准备,此刻被拒,倒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无论如何那都是幼弟生命攸关,不得不试。

时宴朝低声道:“我知世子心情,其实也已经向斛律陵光赔罪,亦向他奉上厚礼。只是他说,一切都但凭世子决断。”

宁离微怔。

时宴朝目光恳切:“此番来其实只想请世子解惑,为何说世子当时提及解支林?”

他只求这么一句话。

片刻后,宁离终于道:“那是铁勒的丹抄残卷,强行激发血气,提升修为,代价却是折寿反噬。这等邪功,也是能修的么?”

其实是那日滁水河畔,宁离便已经察觉,解支林亦是用了这丹抄残卷强行提升境界。只是解支林潜伏入京之事,知晓者寥寥,却是不必告知时宴朝。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