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片刻,并不曾有声。
裴昭见他缄默,也不以为意,只徐徐续道:“他被解支林挟持出城后,险些遭了毒手。朕赶到之时,是在渡口边的浅滩上,只差一寸解支林就要抓破他的咽喉。总算是有惊无险,没有教解支林得逞。”
他说的是云淡风轻,却不难想像当时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宁氏的那位小世子,归喜禅师是亲眼见过的,那点子粗粗疏疏的三脚猫功夫,说出来都贻笑大方。莫说比当年的宁王了,奉辰卫中世家子弟随便挑一个出来,他都比不得。
可那解支林,归喜禅师更是亲身会过。当年解支林还不曾为铁勒国师,更不要谈臻入入微之境,一身功夫,是以阴鹜狠辣而闻名,归喜禅师也吃过暗亏。废在他手中的武者不知凡几,便是后来做了国师,那名声也不见得好上几分。
若真是解支林将宁离掳走,依照当年旧怨……
归喜禅师嘶声道:“陛下,他可曾有受伤?”
裴昭摇头道:“并未,只是受了些惊吓,心悸难安,如今已睡下了。”
尽管说是这样说,归喜禅师也明白,裴昭定然是心中有把握才会如此告诉他,可仍旧禁不住升起隐忧。
“解支林惯会暗箭伤人,陛下教人查一查他筋骨脉络,以免有暗疾才好。”
裴昭听了,并不搭话,微微一笑:“大师既然如此关心,明日何不亲自去探望一番?”又见归喜禅师似要推拒,又说道:“还是说,大师仍旧迁怒于他?”
归喜禅师面皮一抖,垂首道:“陛下说笑了,世子今岁不过第一遭入京,贫僧从前不曾见过,又如何去迁怒他。”
那话其实牵强得很,想必净居寺发生种种,都已经入了这位陛下眼中。但归喜禅师虽知如此,仍是有不愿,也有不为。
上首一道目光投来,彷佛将全身上下都打量透彻了一番,归喜禅师早已入定,本是浑然不惧的。
却听着裴昭一声叹息:“如今上皇在侧,寝立难安,若他当真有事,九泉之下,大师如何去见故人?”略有停顿,见老僧面目枯槁,有如死灰之木,却是一声顿喝:“当年归猗已经为上皇所害,难道如今,大师还要他唯一骨血也步他后尘?”
归喜禅师浑身一颤,霎时间竟冷汗涔涔,多年隐秘,一遭被道破。他嘶声道:“……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裴昭道:“朕所知的,不过皮毛而已,还要请大师为朕解惑。”
归喜禅师长叹一口气,环顾四周,心中零落,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那厅中一时静静,半晌,终听得老僧嘶哑言语。
“依循大雍旧制,各地藩王世家都要将嫡系子弟送入京中,择优选入奉辰卫侍奉。此事陛下自然知晓,不用贫僧多言。”
“元熙十八年时,当时的宁王世子,宁复还,便应当入京。只是那时西域又生出了乱子,教他一时间脱不开身。等到将高昌、焉耆、龟兹收拾完毕,终于启程时,已经是那年年末。宁复还一直拖到冬天才来建邺,当时众人私底下已经有些揣测,指不定他要受好一番责难,然而元熙陛下却对他喜欢的很,不仅不曾责罚,反倒笑言他可堪为‘千里驹’,教他入了奉辰卫,又在建春门外赐了宅子,以便他当值入宫。”
“又怜惜他生母早逝,生父病重,年少多难,常常带在身边教导,又择了宫室与他歇息,种种殊荣,连诸位皇子都比不得。”
裴昭若有所思:“宁复还少年将才,战功了得,又投了阿翁性情,无怪乎阿翁恩宠有加。”
归喜禅师点头道:“正是,当时元熙陛下跟前,宁复还着实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诸位皇子都争着与他相交。但他十分谨慎,并不与哪一方走得接近。若是如此,平平生生的度过这三年也就罢了,偏偏不知怎的,齐王……也就是上皇得了他的眼。”
“那时西蕃王子婆犀笼也在建邺,西蕃王说仰慕中原文化,想让王子来帝京入学,陛下自然是应允了。可西蕃又与沙州争端,在宁复还手里吃过苦头,因此说不得就结下了梁子。开春后,建初佛会,波罗觉慧也从洛阳赶来。西蕃暗地里算计,不曾想,不仅没下了大雍颜面,反倒是自己跌了大跟头。也正是在这场佛会上,宁复还与归猗师弟认识了。”
“他二人相逢恨晚,一见如故,很快便熟识。宁复还时常宿在宫中,闲暇之时,便来寺寻师弟玩耍。师弟年少,并未见过几个外人,也将他当做好友。后来一次,宁复还提到,归猗师弟既然对佛理有如此造诣,不若与他去仙岩寺译经。师弟虽然意动,但身份着实尴尬。他若只是平平常常一小僧倒是好了,偏偏却是上皇的佛前替身,想要随宁复还一道离京,并不容易。”
“宁复还只问师弟愿不愿,得了答覆后,便去求元熙帝。元熙帝一贯对他恩宠非常,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又听说是与他一道挫了西蕃的僧人,只问他何时交了如此朋友。宁复还原以为如此已经足够,但是元熙帝笑着说,虽然自己答应了,但师弟毕竟是上皇的人,还是要去问问上皇的意思才是。”
“元熙帝性情仁厚,宽宏大量,从不曾为难下人。何况在他看来,上皇……也就是齐王与宁复还关系亲厚,宁复还去讨要,上皇定然会大大方方的送人。”
“果然宁复还去问了上皇,上皇当即应允,只说奉辰卫三年期满之时,他定然设宴为两人送行。但佛前替身这一事,乃是母妃极力要求的,他也不好当面违逆,是以想请两人暂待几分,悄悄地,不要声张。宁复还自然应了,于是师弟也幽居净居寺不出,然而没到三年,却出了意外……”
小案上茶已冷,香气仍浓,归喜禅师喝下半盏,只觉那凤凰单丛一路从舌根苦到了心尖,五脏六腑彷佛都被渍透。
“元熙二十年春,老宁王暴毙,沙州星夜疾行送来了信,要宁复还速速返回主持大局。那时西域安稳不久,小国又有异心,急需有人当中坐镇,以免生出变乱。”
“时间迫人,不容等待,宁复还禀告了元熙帝,当即启程。临走前他告诉师弟,等沙州平定,便会派人来接他前去。”
那彷佛已有预兆,教裴昭缓缓道:“想必归猗此行并不能成。”
归喜禅师哑声道:“是。宁复还本要将身边精锐拨一半留给师弟,但上皇劝说他,老宁王死因蹊跷,他这 归家一路,只怕还有折难。为防意外,不若将精锐悉数带着,全身赶回去才是正经,何况沙州还不知是如何情形,只怕城中有乱,若有意外,便是憾事。师弟留在京中才是稳妥之策,等到沙州安稳些,他自会派人一路护送。”
“那时上皇已经得立太子,建邺城中,储君风波也已停息。宁复还便将师弟托付给上皇,放心离去。谁知他离京后不久,元熙帝猝然病逝,上皇依诏登基,却并不曾派人护送,反而令禁军严守净居寺。”
“从此师弟被困在琉璃塔上,再不得出。”
“……”
裴昭听他说罢,心中竟并不意外,那与他先前所猜测的,相差也不多。上皇假意允诺,只怕是用计把人骗住,好将归猗扣留做人质,用以威胁宁复还。至于那沙州之行,自然再无从说起。
然而其中仍有模糊之处,譬如宁离究竟是如何出生?又是如何被托付给五惭?五惭又如何不远万里、定要送去沙州?
这其中定然还有隐瞒。
但能教归喜禅师说出这些,已经殊为不易。至于上皇,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却是与他所想相当。
然而心中仍旧有些唏嘘。
宁复还当初对上皇想必深信,却未想,因此与故人重壤相隔,再不得见。
。
裴昭注目于归喜禅师:“大师可是怨恨他,若无宁复还之事,归猗不至于丧命。”
年迈的禅师白眉抖动,枯瘦面皮一颤一颤,分明是心中有怨。
裴昭叹息道:“斯人已逝,大师看开些才是……但宁离与此间恩怨并无干系,大师也不必迁怒于他。”
归喜禅师长久不语,终于唱了一声佛号。
“贫僧答了陛下的询问,然而心中也有一疑惑,想要陛下解开。”
“可。”裴昭颔首,“大师请说。”
归喜禅师缓缓抬头,直面与他:“我观陛下如今待世子,犹如当年上皇待宁王……不知陛下心中,究竟意欲如何?”
第65章 寿眉 皇城里,马蹄嘶啸,风声鹤唳
65.
山间别院中,清茶淡香,灯火寂静。然而皇城里,却是马蹄嘶啸,风声鹤唳。
这一|夜兵马动,夜幕下暗潮涌,翌日|本该是元日大宴,然而太极殿内空空荡荡,宣阳门外杳无一人,唯有朱雀街上,兵戈雪亮,介胄森寒。
来往是雪亮的刀光,急促的马蹄声荡过一坊又一坊,文武百官闭门于家中,栗六而心惊。
若依旧例本该去往宫中,然而府门开后只见禁军冷冰冰面孔,由不得人不屏息驻足。遥遥望去,延绵宫阙规整森严,却不知宫中究竟是出了何事,竟连正旦大宴也搁置。
此间情形,和数月之前何其相似,更有些个,已经是回想到了三年之前。
坊宅之中,暗流涌动,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终于有些个灵通的打探到一鳞半爪,当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昨日宴后,陛下遇刺,眼下……情况未知。
无怪乎昨夜里听得隐隐马蹄,白日间更见一片喧嚣,远远地听见几家哭声震天,却是有人被无情的捉拿走。佳节应团圆,然而突兀到来的兵戈足以惊破人的胆,牢狱之中,又不知充入了多少人。
前不久的冬至,陛下才将将遇刺,当时已有人头滚滚掉下,如今却不知是何方狂徒,竟又如此胆大包天。
上皇膝下五子,陈王、韩王认罪伏诛,余下只有小时后所出两位。如今齐王流放在外,唯有魏王仍在京中。可是这一位,却是镇日只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并不似那等敢行忤逆之事的人啊!
。
安庆坊,东海侯府。
时宴暮醒来时便见得气氛不对,侍从附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他连忙收整了一番前往正堂,见得上首,阿兄不在,阿姐也不在,只有时老侯爷端着茶盏,眉头却锁得紧紧地。
素来旦日都热热闹闹的,今儿个却冷清得不寻常,他先说了一番吉祥话,贺了年,又凑将过去:“阿翁,我听说宫中那位彷佛是出了事……”
立时便迎来€€厉眼风。
时宴暮心下一跳,当即便闭上了嘴巴,心中扑通扑通跳着,却已明白听来那消息无错。
陛下,当真遇刺了!
他纵使是胆大包天,心里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绝不能触碰的。犯上作乱,说不得就是杀头的死罪。入京那时已经听闻了一遭,没想到现下又当真闯上,这接连的两次,教人听着都心惊肉跳啊……
他端坐了一会儿,见时老侯爷仍是不愿多谈的样子,便转了话头:“阿兄呢?”
时老侯爷沉沉道:“大郎今日在宫中,还未归家。”
时宴暮眼睛一亮:“阿兄或许知道些……?”
时老侯爷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啐道:“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实则现在奉辰卫的那些子弟,便没有哪一个在家的!”
侍奉君王,原本是无上的荣耀,合府的喜事,然而在陛下遇刺的当下,却有几分捉摸不得。至于时宴暮所说的那些打探,根本就是馊主意,想也不要想。
“宫中自有禁制,若贸然打探,说不得便会触发。若是陛下醒来问起,便是无罪,也是有罪了。”
时宴暮如何不知此间关窍,讷讷称是。
时老侯爷见他终于安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眉间似有疲色。
他其实也有几分想打探,但到底还是按捺住,实在是遭逢了元熙年间的那场宫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龙之功,固然令人垂涎眼热,可一朝翻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君不见,当年建邺白骨累累,若非最后上位的是裴昭,顾念几分薄面,只怕时家便不得翻身了。
可支持陈王、韩王的那几家,不也是血流成河吗?
新帝继位,改元永新,后来徇旧例将时宴朝送入奉辰卫中,依照时老侯爷的意思,原本是不想再掺和在皇权争端中,做几分表面功夫,明哲保身。却没想到,时宴朝的心意与他相反,竟然是愿意效忠如今这位君王。
当时他心中着实忐忑,可旁眼瞧着,这位并不因私害公,却算得是秉正自持。只是当年镇压宫变手段严苛暴烈,至今令人又敬又惧。
他依了时宴朝所言,果然时宴朝站稳了脚跟,在奉辰卫中隐隐然成第一人。
至于宫中如今究竟如何……
时老侯爷凝神细思,奉辰卫与武威卫两家,难道都是做摆设的吗?萧九龄与薛定襄两位大统领,他从前是亲眼见过的,真真切切的入微境。便是薛定襄早年受伤、修为有损,难道两人联手,都还护不住皇帝?
可年末除夕,若是今上降下恩典,允两人家中团聚,以至身边护卫薄弱。便是被人寻着这个机会,暗中一击,风险虽大,也未尝不可能。
时宴暮坐在一旁,想着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实在是坐不住。左看右看,到底是忍不住:“……阿翁,我心里其实一直存着个问题,不知能问不能问。”
时老侯爷淡淡道:“既然不知该问不该问,就烂在你的心里,一个字也别说出来。”
时宴暮:“……”
他这下当真是被堵住,可又实在是耐不住,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直接问出来呢。
时老侯爷见他抓耳挠腮半晌,终于冷然道:“罢了,你说吧,只有今日这一遭,以后便不许了。”心里却是知道,与其憋着时宴暮,惹得他不知找谁瞎嚷嚷,还不如今天就给他说个明白。
时宴暮深吸一口气,终于问道:“齐王流放雷州……如今究竟如何了?”
时老侯爷蓦地看他,目光急促如电,那让时宴暮都有些招架不住,险些要败下阵来。饶是如此,仍旧不敢直视,扭过了目光。
时老侯爷冷冷道:“你打听齐王做什么?
时宴暮低声道:“宫中出了事,那总不能是石头缝里窜出来了人,将那位给刺伤了罢?”
说是如此,谁不知道!
宫中不稳,人心浮动,如今正是暗流激涌的时候。可是,时家当年已经错了一次,总不能重蹈覆辙、再错一次的罢!纵然皇帝遇刺,可如今还不知道内里究竟如何,如今那抄家的、灭门的,说是奉宫中旨意,焉知不是其他?